好。
她用力抱紧他,贴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喜欢你,我当然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扶苍师兄。”
☆、第95章 雪满乾坤(上)
扶苍的身体微微一震,氤氲的光点从他眉间缓缓溢出,他却没有像上回延霞那样昏睡过去,那双幽黑深邃的眸子只定定看着她。
目光交织,寂静无声。
这是天上的神君?还是下界的少年?玄乙不知道,她也并不愿去想这个问题,无论是谁,她都会这样静静看着他直到一切结束。
过了许久,那双专注的眼睛终于闭上,他缓缓瘫软下去。
玄乙摸了摸他的脸,他好像睡着了,神色安详。
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罢?
灵官长落地在扶苍心口一探:“这身体死了,想必因为因缘了却后灵性震动的缘故,能赶得这么巧实在不容易。”
话音一落,但见一绺细细的光线从扶苍的头顶窜出,一切而断,化为万千光点消散。很好,命理线也断了,这趟护卫扶苍神君下界的任务总算到了终点。
纠察灵官们面带欣慰地涌过来,这段因缘终于顺利了结,大家都很欣喜,难得这位任性的公主肯亲力亲为到这般地步,实在是出乎意料,还以为她中途就会嫌麻烦撒手跑掉。
灵官长见玄乙默默立在崖边,神色平静至极,一时也不明她的想法,便柔声劝慰:“公主,扶苍神君回归上界后,这段经历他应当是记得的……”
记得归记得,是不是当做浮云般的孽障过往便不晓得了。他不愿说出来,又道:“你们兴许可以重归于好。”
玄乙淡道:“我知道了。你们走罢,别吵我。”
灵官长只得点点头,又柔声道:“扶苍神君的凡人尸身我们得送回青帝庙,公主……”
她没有回答,只是把身体背了过去。
纠察灵官将那具还未冷却的尸体用风云托起,他的胳膊软软地垂下,忽然有一枚金光璀璨的东西从袖中落在地上,灵官长急忙捡起,却是一枚绾发金环,其上千丝万缕的金丝缠绕,一朵朵米粒大小的牡丹点缀其中,又华贵又精致。
“这是公主的金环么?”他将它递过去。
玄乙默然将金环托在掌心,这坏蛋,偷偷把她的金环藏起来,还是怕她突然消失?
不过她这一次是真心不想消失,也不想离开,就在这泡影般虚幻的下界,她想和他渡过一段岁月。
她再度背过身体,眺望山下绿意包围的半座城。
带着浊气的风像是他曾用来贴符纸用的浆糊,丝丝缕缕缠绕在身上头发上,曾经玄乙非常讨厌这种感觉,可在下界这些日子,她好像慢慢也习惯了。
应该回上界了,她该做的都已做完,就让一切歪掉的回归最初,他们的孽缘到此为止。
但她竟然还不想走,走了好像就真的要离开他了。她还不想离开他,她老是这么任性。
如果心脏也可以像白雪一样就好了,把它冻成最坚硬的形状,这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此刻心底那些绝不可能诉诸于口的祈愿,也不会这样沸腾而翻滚。
如果……如果她一直等在这里,会不会……
她不敢去想,原来她的心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冷硬。睁着眼一狠心跳下来,直面那些叫她视如洪水猛兽的情意,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做的非常漂亮而冷酷,拍拍手就回上界,从此一刀两断形同陌路,她和坚冰般的寂寞永归钟山,千万年也可以。
可那句喜欢是用了心的,一旦说出口,她便只能任人宰割。他把她的心带走了。
玄乙不记得自己在崖边站了多久,天顶一会儿是小小的太阳,一会儿又变成小小的月亮,反复数次后,终于什么都没了,乌云笼罩山头,淅淅沥沥的秋雨淋湿了帝女桑的叶片,低微窸窣的声音,仿佛那些压抑的哭声,他走了后,它们又要开始冒头。
她骤然转身跃入云海,她不会再让它们冒头,她和阿娘不一样,她绝不会变成阿娘,绝不会。
回到青帝庙的时候,扶苍这一世忽然去世带来的喧嚣已全部散去,一切又恢复了宁静。
玄乙走进他住了十七年的小庭院,那棵梨树上的叶子已经枯黄,再也不会有少年在树下做稀奇古怪的早课了。
推开房门,屋内还是原样,桃树地仙还细心地收拾了一下,教这里保持洁净。他常穿的黛绿长袍随意搭在被子上,床头是那本有子路杀虎故事的殷芸小说,他们俩写了龙字的白纸还铺在书案上,砚台内墨水已干涸。
她将那张白纸折好放入袖中,将手一召,书架上一排白雪小玩意全部归入怀内,犹豫了一下,终于狠心转身,飘然出了月窗。
桃树地仙告诉她,扶苍的凡人尸身已被送回皇家,好像因与仙家有缘,都知道他大约活不长,早早便替他准备好了墓地,他被厚葬在皇陵中一个独自的山头上。
玄乙特地过去看了他一眼。其实她也不知道什么叫墓地,原来凡人死了之后还要建个坟墓装尸体,比他们天神还好,他们陨灭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只有化作清气回归神界。
这一世作为七皇子,扶苍的坟墓巨大而气派,墓前有个石雕的赑屃驮着巨大的石碑,倒叫她想起青丘那只赑屃。
玄乙伸手在石赑屃脑袋上拍了拍。
别睡了,起来罢。
……当然不会有任何人起来。
玄乙叹了口气,坐在赑屃背上,仰头看着苍茫夜色。乌云已散去,现出漫天星月。凡间的月亮真小,又小又暗,她见过最美丽的月景,是在青帝宫澄江湖畔的楠木回廊上。
她把怀里的白雪小玩意一一拿出来,摆在他的墓前,用手指慢慢拨动。
忽然觉得这些玩意自己做的实在太粗糙,九头狮九颗脑袋上应该都有五官,纯钧剑剑柄上的宝石是苍蓝色的,婆娑牡丹还要再大一些,金鲤的鳞片也要再多一点,泥鳅脑壳上的米粒龙角也得掐出来。
玄乙开始重新用指甲雕凿,她填补的很慢,也很仔细,这辈子捏这些小玩意都没这样仔细过,屏住呼吸,神魂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有生以来最重大紧要的事情。
好像有点难以呼吸,从下界开始,喉咙里始终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总叫她不爽利,现在它大概钻进了胸腔,顺着经脉延伸至四肢百骸,她浑身都开始不利索,好想把它揪出来。
她用力咳了一声,忽然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密密麻麻的雪花自虚空飘落,淹没整座山头。
风回雪舞,纷纷扬扬,这些雪花特别大,特别繁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能下这么大的雪,比清晏的雪花还大,大雪把半个城都覆盖了,齐南真该过来看看,他总说她没用,枉费了两百岁生出人身的天赋,原来她能这么牛逼哄哄,她厉害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对了,齐南。他这次一定高兴,不会再半年不理她,华胥氏和烛阴氏不至于结怨,他们没多一个仇家。她一直没问,那天在青帝宫他和青帝到底说了些什么?难不成朝青帝使劲推荐自己?他总盼着她跟扶苍在一块儿,她也总是跟他反着来,现在她可终于得偿所愿了。
清晏可能会有点失望,她懂他离开时说的话,叫她和扶苍胡搅蛮缠,这样她就不会寂寞,他是怕她孤零零的。可惜她辜负了兄长的好意。
☆、第96章 雪满乾坤(下)
风雪越来越大,她都快被雪花迷了眼,看不清周围的景致,小小的银月在天那边,映着漫天大雪,感觉特别不称。
玄乙试图用风雪去遮盖,却有点力不从心,不知为何,好像抬手都特别费力。
这趟回去后,该叫先生传授点术法了,她想看整个乾坤都被大雪覆盖。
不过以白泽帝君那惫懒性子,想必要找许多拖延借口。要不换个先生罢,不然成天跟扶苍在明性殿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也挺尴尬的。
如果要换先生的话,芷兮师姐和古庭师兄大概也会很久都见不到了,她挺喜欢他们两个,对比她一肚子黑云,他们俩简直从里到外都亮堂磊落,虽然刚开始大家闹了点别扭,但他们还是宽容地对待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这种君子。
捏完白雪泥鳅最后一只角,玄乙长袖一挥,将这些白雪小玩意全部放在巨大石碑的顶上,全送给他,她真是够大方。
她得回去了,齐南肯定会担心,在下界耗太久的话,好像专门是为了等扶苍一样,她才不要,显得多可怜似的。
不过好像累得很,头重脚轻,她试着想起身,身体反而慢慢软下去,跌在雪地里,被厚厚的积雪扑了满脸——真是苦彻心扉,她被自己的烛阴白雪苦得打了个哆嗦,想要将落雪收回,却无能为力。
意识开始远离,那团困扰她多时毛茸茸的东西似乎延伸到了脑仁儿里,她脑袋发晕,满嘴苦得要命的烛阴白雪,偏偏连根手指也动不了,还有点喘不上气。不是这么惨罢?不至于罢?她觉得自己还挺好的,收拾收拾就可以回钟山了,现在这是怎么个意思?
恍惚间,似是有一道身影踏着风雪而来,玄乙眯眼细看,只是看不清。
难不成……?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随即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不由吸了口气,又一口白雪吸进嘴里,苦得她差点哭了。
“叫你别再受伤,你这条小泥鳅就是不听话,真叫我来火。”
一个甜美而熟悉的声音自风雪中细细传来,玄乙倏地一愣,怎么是他?神族下界这样森严的限制,他怎么下来的?
身影越来越近,少夷手里执着一柄轻飘飘的纸伞,上面还画了漂亮的花鸟图,这种伞挡一下春日濛濛细雨还行,他居然用它挡这么大的烛阴白雪,偏偏挡得还挺好的。他绛紫色的长衣被风雪撕扯得乱飘,踏雪一路走到她身边,低头笑吟吟地看着她。
“心口的伤裂开了罢?”他把纸伞往肩膀上一搭,往她身边一蹲,“想不到你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心口的伤?是说她幼年受的伤?原来她是伤在心脏上?他怎么知道?难道幼年的伤真是他救的?她在下界受伤,他又从哪里晓得的?原来那些溢满庭院的冰霜和此刻的风雪是因为她心伤复发?
玄乙一肚子问题,可她连话也没力气说了,只静静看着他额上晃动的宝珠。
少夷看了她一会儿,叹口气,把她打横一抱,坐在赑屃背上,动作看着就不如上回流畅,好像怪吃力的。
“你这条命可是我用自己两根凤凰心羽换来的,四野八荒最贵重的命非你莫属,拜托你爱护点。”
少夷将她后脑勺一托,俯身便要将唇覆在她唇上。玄乙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抬手一把拦住,冷冷盯着他。
他微微一笑:“我是救你,把手拿开。”
她不动,手掌坚决地抵在他下巴上。
少夷吸了口气,又开始拧眉头:“你啊。”
他一把掐住她手腕,扯到一旁,低头用力将唇盖在她半张的唇上,玄乙只觉他口中喷出一股气息,顺着喉咙往下流淌,感觉竟像是当日在青帝宫喝的酒,那种陌生烧灼般的疼痛,比酒还要强烈百倍。
这团火焰般的气息最终盘踞在心口处,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先前那些毛茸茸的让她十分不爽利的感觉竟缓解了无数,胸膛撕裂般的剧痛也渐渐平和下去。
“……好苦。”她满嘴烛阴白雪的苦味,少夷用舌尖舔去唇上的苦味,眉头拧得更紧,把她往赑屃背上随便一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