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了,他实实在在是青阳氏的第一帝君。
借了当代青阳氏帝君夫人之腹,他重新成为年轻的凤君,当神魂宝珠重新被系在额上时,他感慨万千。
明镜里的凤君修眉俊目,唇齿含笑,与往昔一无二样,他那些放纵而愉悦的生涯也一无二样。蓝天白日,青山绿水,繁华万千,什么都一样。可也什么都不一样,这天上地下变得他再也不认得,他是唯一的留下者,怀着数百万年前的回忆,对所有的一切又贪恋,又冷漠。
穷桑城变得空旷无垠,昔日的繁华只剩一个体弱的帝君,一群苟延残喘的神官。
可是不要紧,交给他罢,他会让什么都好起来,这是这些年他无度索取应负的义务。第一个要解决的便是离恨海,它是极大的隐患,务必要早日清除,而能做到这些的,只有烛阴氏。
凤凰已经捏好了,脖子上长长的丝带像是要飘起来那样,少夷从玄乙掌中轻轻把它拿起,那根丝带像是一直飘到了他心里,系住他,那一瞬间他竟然会感到难过。
“真漂亮。”他柔声称赞,“可以送给我吗?”
玄乙想了想,大方点头:“既然你把缘由都说了,可以,送给你了。”
“谢谢。”
少夷凝神看了一会儿白雪凤凰,这才仔细放入袖中。玄乙用袖子压下一个巨大的呵欠,她真是累了,心伤复发,神力耗尽,又听了那么漫长的一个故事,后面还有那么艰难的事等着她去做,她必须得狠狠睡上几天才行。
“你让我进离恨海,是想叫我把你那个帝君的尸体带出来吗?”她问。
少夷摇了摇头,淡道:“那具躯体和被污染的执念纠缠,已经变成和防风氏双手类似的东西。我现在还能极偶尔与离恨海里残存的执念沟通控制一下,等到再也不能沟通时,便该你出动了。我要你把那个尸体彻底毁掉。”
玄乙问的直截了当:“怎么毁?青阳氏我可冻不住。”
少夷笑了笑:“你天赋很好,我的两根心羽也不能叫你发挥全力。但我给你加了一根,三根心羽足够你释放所有神力,也足够你冻住那个尸体,它毕竟只是尸体,不是真正的青阳氏。不过,离恨海里只怕不止它一个怪物,你小心些。”
她小心有什么用?若真是简单的事,他都不用搞这么多弯弯绕了,可见她这一趟十有八九要丢了小命。算了,反正这条命也是他吊着,还害的清晏这么多年一直活得辛苦,她宁可自己去离恨海,陨灭在里面,看不到他们的眼泪,他们还能一直念着她,好过她留在外面看他们进去,然后像个傻子一样活下去。
玄乙呆了半日,忽然叹一口气:“我怎么突然觉得我好伟大。”
她起身掸掸丝衣,把坐皱的地方抹平,转身便要回元詹殿,得睡了,希望不要做梦,这样说明她大约还能活着。
少夷唤了她一声:“小泥鳅。”
什么?她扭头,冷不丁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唇上一烫,他低头吻了一下,一触即离。
见她咬破舌尖要喷冰障,少夷用手捂住她的嘴,面上露出一丝笑,声音变得温柔:“你要是生在我的那个时代,离恨海到现在大约还是原来那个漂亮的离恨海。”
他将她覆眼的黑纱轻轻摘下,旋即摸了摸她的长发,声音里又多了一丝疏离:“去睡罢,不要做梦。”
*
下界魔族的肆虐已近乎停止,曾经嚣张无比的大君们因着数位大君被残酷剿杀全族,大约终于意识到诸神此次维护天地秩序的决心与手段,纷纷选择偃旗息鼓隐藏行踪。
众战将虽然有心将藏匿的魔族们翻出,但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还要预防大君们密谋凑在一处突然袭击,剩下的十二位大君都没哪个是好对付的,只要凑两三个一起出动,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正因如此,为防止战将们懈怠,戒律刑罚反而比先前严格无数,扶苍一路经过乙丙寅部战将行宫时,已见到三四个因为擅自脱部行动而遭到太阳之辉灌顶之刑的战将了。
绕过藤影弥漫的回廊,草木繁盛的庭院出现在眼前。扶苍仔细看了看庭院周围,因着这份异样的草木繁密,这里很适合隐藏踪迹。
他之前去了一趟南天门,将十日内往来战将的名册仔细看了三遍,没有看到少夷和龙公主的名字,那即是说,他要么没回上界,要么便是有别的路径回。
穷桑城矗立九天之上,连父亲也不知其行踪,扶苍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徒然的寻找上,与其寻求那一丝奇迹,还不如顺着少夷留下的痕迹走。
少夷在来乙丙寅部之前,一直待在戊辰部,负责镇守离恨海,诸天屠魔诏令发布后,他以一根凤凰心羽为诺,贿赂了青元大帝,特意指定要来乙丙寅部,这个举动实在值得深思。
扶苍慢慢推开院门,走进屋内,冷不丁椅子上蹦起一个浅蓝身影,惊惶地“啊”了一声,扶苍定睛一看,却是芷兮,他少见地有些错愕:“……师姐怎会在此?”
芷兮尴尬地捉起衣角:“我……在等少夷。”
饶是扶苍通透,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在他印象里,芷兮正经而勤奋,怎样也不像是会和那风流神君有沾染的样子。他不想多说,只仔细在屋中绕了几圈,没见什么破绽,便道:“师姐等了几日?”
芷兮的尴尬总算消褪了些许,小声道:“差不多四日。”
扶苍眸光一动,回头看着她:“他走的时候,师姐见到的?”
芷兮这几日有些迟钝,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少夷把玄乙强行掳走,扶苍必然是来追回。她点了点头:“我看着他进屋,等追进来的时候,青阳氏的神官说他已经走了。”
连青阳氏神官都下来了,他果然有什么筹划。
扶苍推开后院门,方欲仔细搜寻,忽闻正门被敲了几下,陌生战将的声音响起:“芷兮战将,开门。”
他回过头,便见芷兮面色惨白,做错事一样羞愧地垂下头,踯躅了良久方才打开门,立即有几个别部战将走进来,将她双手扣在背后,领头的那位像是执掌主将,面色惋惜,连连叹气:“你一向不曾出错,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脱部行动?太阳之辉灌顶多疼你知道吗?”
芷兮默然不语,执掌主将手一挥,战将们押着她便推出去,她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唤道:“扶苍师弟,玄乙她……”
她脱口便想将玄乙和少夷亲热异常的事说出来,可一下又住了口。太难看了,这行径。
她望着扶苍幽黑的眼睛,顿了顿,才道:“……我受刑的事,请你不要说出去。”
扶苍默然颔首,看着她被带离庭院,这才返回后院,神力骤然震荡,整座行宫的清气流动都尽入眼内。他转身,沿着后院的墙慢慢往前走,最后停在一片小小的池塘前。
塘边种着梧桐树,盈盈清气自其上漫溢而出,不十分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这道清气虽然细微,却袅袅不散,直通向天际。
他伸出手,方要触摸那清气最中心的一点,忽觉身后有什么动静,他并不回头,右足在地上轻轻一踏,地面霎时剧烈震颤数下,连风仿佛都震颤起来,身后传来痛呼声,扶苍猛然转身,便见几个青阳氏战将神官在地上跌做一团。
血脉限制,战将神官再怎样厉害也无法与他们这些真神相比,扶苍并不继续打杀,只道:“少夷从这条通道回的上界?”
神官们个个面色发白,死咬牙关一言不发。
扶苍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急着进这条通道。这应当是上古通道,白泽帝君提过,自昆仑和太行掉下界后,上古通道大部分被浊气感染,已为诸神放弃使用,后来建了南天门,上下界往返便有了个固定的地方。
这件事到现在只怕已经不是单纯的宿仇了,这样精密的筹划,仔细的准备,只为将烛阴氏灭族那也太小题大做。说起两族的恩怨起始,应当就是离恨海一战,离恨海……少夷先前所在的戊辰部便是镇守离恨海的。
扶苍迈开脚步,绕过地上的青阳氏战将神官们,竟是要按原路返回的样子,一面走,一面状似随意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去离恨海?”
某个战将神官下意识脱口道:“快了……”
话未说完,面色已是更加惨白,扶苍神君也会套话了?跟谁学的?
果然要去离恨海。扶苍不再说话,直接离开战将行宫,九头狮往离恨海的方向疾驰而去。
☆、 第140章 幽华双梦
玄乙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原中,凡间的那株帝女桑突兀地竖在对面,叶片被风吹得轻轻摇摆,发出飒飒的清朗声。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她转身,白衣神君正向她走来。她一直刻意不让自己去想他,可他却钻进她梦里。
那就来罢,陪着她。
玄乙朝他伸出手,这里就是他们的三千景色,天涯海角。
白衣神君握住她的手,她只觉面前寒光一闪,苍蓝的纯钧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剧痛和惊惧伴随着鲜血从她口中漫溢出来,流淌在脖子上。
玄乙一下惊醒,窗外天色已然大亮,汗水打湿了丝衣,她怔忡良久,始终不能回神。
……结果她还是做梦了。
沐浴后,她躺在庭院的软榻上晾头发,把手放在眼前盯着看。哪怕梦见自己化成黑灰都不会让她这样震撼,这个梦到底什么意思?她到底是陨灭还是不陨灭?为什么是扶苍拿纯钧杀她?
老实说,要是少夷拿他那根羽毛长刀捅她,她还觉得挺合理的。
侍立女仙们忽然整齐地后退行礼,下一刻少夷的声音便响起:“小泥鳅,该换衣裳了。”
玄乙翻身坐起,便见他手里捧着自己那件赤红战将装走过来。她没说话,接过衣裳便要回元詹殿,少夷忽又扶住她的肩膀,低头细细看脸色:“你这一觉睡了两天,怎么越睡越没精神?”
她都要去送命了还不给她颓废一下?
玄乙去推他的手,他却纹丝不动,低声道:“你有梦降临了?”
她皱起眉头:“放手。”
少夷盯着她看了半晌,慢慢放开手,她飞快走进元詹殿,没一会儿便换上赤红战将装出来,发间金环熠熠生辉,她苍白的肤色因着这份艳丽的色彩也变得鲜活许多。
“先用膳罢。”
他做了个手势,女仙们立即铺好长桌,端上珍馐佳肴,还特意给玄乙面前放了食盒,里面是两列冰蓉碎雪糕。
做个饱死鬼也好。
玄乙悲观地想着,一面将那两列茶点吃得干干净净,顺便还喝了大半壶九九归元茶。
破开云境出去的时候,青阳氏五彩斑斓的长车竟已等在外面,拉车的两只巨大丹凤亲热地将脑袋往少夷身上蹭。
玄乙怔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想再看看清晏和我父亲。”
少夷轻道:“他们就在车上。”
她急忙走向长车,神仆立即恭敬地拉开车门,果然钟山帝君与清晏被安置在车厢内的牙床上。她先奔向清晏,却见他也是眉头紧皱,一手死死捂着胸口,便森然道:“……你给他也种了心羽?”
是打算她不行就让清晏上?清晏不行再让父亲上?
少夷走过来将她一把抱上长车,淡道:“你一定不大愿意叫他们见着你进离恨海罢?我也不大愿意,若是叫小龙君清醒过来,他势必要碍手碍脚。心羽是我父亲种的,你放心,无论你此事成不成,我都会把他们送回钟山,收回心羽。”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