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颂伊的影踪会忽然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只能暂停时间,无法回溯。所以,如果是某次回来的途中出了差错,所影响的应该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仔细想想,近期以来,极为明显的时空变迁之事,只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金仲和!
必须尽快找到他,问个究竟。
路过教师室,依旧没看到人影。直到下午的研究例会召开前,才找到两小时的空档。我直接往图书馆走去。
既然实录会随之改变,想知道金仲和的下落,只要即时查阅记载就可知道了。不如直接把这本书借回去。我乘电梯到顶楼史料区。未曾料到的是,刚走近就已看见一名虽做学生打扮、神态却极为认真、似把眼中所见这些文字当作性命攸关的人坐在桌前翻书。
我走到他面前站定,还没开口,他已抬起头来,直视著我。只见他双眉紧锁,长目潋忧,脸色惨白如纸,神态比连番补考不过、下一步就是挂科的学生更为惨重。
看到平常一派漫不在乎的他如此,已知事态严重,我等不及询问,直接伸手将他面前的实录取来,阅读翻开的那一页,只见上面写著:
「八月初七……校理金仲和以妖术擅离流放之所日游八道、并与中殿私通、□□内廷之事证据确凿,王怒,命贬斥中殿为庶人……八月初十,清风金氏一族连其门人家僕,尽诛……八月十二,庶人闵氏处以斩首之刑。」
仁显王后,竟然死了?历史如此走向实在出人意料。我将书本顿放于桌面,只见金仲和额上冷汗涔涔,以手遮目垂下头去,低声问自己:「怎会……如此?」
果然,历史如骨牌,不经意的微小变动,必将累积为重大之转变吗?忽然闻到愈来愈浓郁的血腥味,注目一看,金仲和的灰色外衫右胸,渐渐浸染出一团血色。他以手捂住那处,痛得肩背瑟缩。
我讶然道:「你受伤了?」
「昨天傍晚中了暗算……」他气息不稳,「还好有符咒,但……」
我快速往旁边一看,依旧冷清,立刻将他搀起,说:「这样不行,跟我来。」
带他闪进一间无人使用的讨论室,令他坐下,我检视了他右胸与左背下方的两处伤口。创口狭窄深长,皮肉有横向撕拉割痕,看起来是箭伤。伤口已用现代手法处理过,他似乎是从医院偷跑出来,休息不足又心神激动,原本已止血的伤处又裂开了。
「你不要命了吗?」我直接撕下外衫的一角,加压在已被浸透鲜血的纱布上面,又把贴布黏紧,简单的说,「我送你回医院。」
「不,不行!……来不及了!后日,殿下就会下旨,中殿她……」他用力握住我的手,「敏俊兄,拜託你送我到……中区南仓洞32番地尤林联立佳栋302号,我必须尽快拿回符咒!」
「你要回去?」我无法相信,「你现在的伤势,若无妥善治疗,最多再支撑两三个时辰,回去送死吗?」我一向认为,极端的利他行为是种精神障碍。金仲和是个聪明人,怎会做如此不理智之事?
他看神情已知道我在想什麽,咧嘴惨然一笑:「一切……唯心安而已。心若不安,我从此非我,留下亦无用。敏俊兄,这便是……愚蠢又脆弱之凡人……」
愚蠢……脆弱吗……
也许倒是相反。我不相信大义公理之类说辞,不过,我也见过许多人,如飞蛾扑火般,凭著本能为这些所谓「正当」之事物牺牲性命。以人类历史观之,虽受尽波折,四百年后的今天,始终倒是比四百年前公正、理智、文明了许多。所以此类情感,也许正是大势所趋,符合最终进化之归宿的吗?
这些念头正闪过,忽而两个蜂鸣声几乎完全重叠著响起,其中一个来自刚才顺手拿进来放在桌上的手机,看那亮起的来电人照片,果然是刘世美。金仲和凝视手机,却未动手拿起。
另一个是我的手机,我取出接听:「喂?」
「都敏俊,你在忙吗?」是颂伊。
「有点……怎麽了?」
「世美有急事找你帮忙。她说她男朋友被人刺伤了,原本在医院,却忽然跑出去,可能是回成大了。他叫做金仲和,是你同事吧?你可不可以幚她找找看?」颂伊语声中充满不可置信,「我说呀,你们学校的人有必要这麽敬业吗?受了伤流著血也要坚持上班?全勤奖金很多?」
我看了眼金仲和,把电话换到另外一边的耳朵旁:「……有这种事?好吧,我去找找看。有消息再打给你。」
放下电话,他面前的手机萤幕也终于暗淡,他始终未曾接起。我不由得叹了口气,说:「不管你要做什麽,总要先有命在。我先带你去处理伤口。」
仅仅只帮这个忙,应该……没关系吧。但总有种越卷越深的感觉。
这感觉在买了绷带跟药品,并送金仲和到南仓洞32番地那个地址之后达到了顶点。打开房门之后,我俩愕然发现客厅已有人在,还不只一个。
坐在沙发上跷著脚看电视的是颂伊,原本在房裡走来走去,现在停下来惊讶的望著我们的,正是刘世美。
颂伊还穿著早上那件白色洋装,但她不止眼睛忙著盯电视,手裡拿著根金灿灿、油光光的炸鸡腿,嘴也很忙,刚从另一隻手上的啤酒罐中啜饮了一大口。
所以当刘世美叫出:「仲和,都敏俊教授!……」时,颂伊果不其然的呛到了,弯腰大咳特咳起来。
或许也算是种天赋,她每当这种时候就反应奇快,立刻用没捏鸡腿的两根手指拈了张餐巾纸。当再次直起身,回过头来时,她两手的东西都已经丢下,嘴边的油渍也擦乾淨了。
「都敏俊……」她睁大眼睛,表情困惑的问,「你怎麽来了?」
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身旁的金仲和身体微颤,头侧向一旁,漏出一声轻笑。
忽然想要放开手令他摔在地板上,笑到伤口缝线全断好了。
但刘世美已经迎了上来,焦急的扶住他的手臂,先问:「还好吗?」接著声音硬咽,眼圈红红的向我道谢:「教授,谢谢你帮忙。」
我只得说:「不会。」
话音刚落,颂伊抢著答:「哎,世美,客气什麽。他们是同事啊,为同事两肋插刀,这不是应该的吗?」
毫无逻辑的话,实在不像经过了大脑。被两肋插刀的人似乎并不是我。再说,为何要为同事牺牲这麽大,你自己做的到吗。我如此腹诽,在此地说出却不适宜,只好忍耐著没回答。
扶金仲和到沙发坐下,颂伊已经让出了位子,自己跑到另一边,离那盘炸鸡远远的。我特意选在她身旁落坐,深深的看了她一眼。
别以为这样就可以混过去,回家再好好谈。我用眼神这麽告诉她。
「就……突然觉得有点饿啊。」她无辜的都著嘴,小声辨解,随后她的眼光旁落到金仲和身上,立时脸色一变,吓了一跳,「果然伤得很重呀!血流了这麽多!」
刘世美的眼眶裡已含满了泪,咬著唇不说话。
我拆开带来的药品纱布等东西,开始给金仲和重新换药包扎。两个女人就坐在旁边看著。
金仲和就算再洒脱也毕竟是个古人,不禁有些尴尬,歪头悄悄问我:「这个时代,为何男女分别如此之大?女人换衣服男人要迴避,但男人却可被随意观看?」
我闻言抬头看了颂伊一眼,她倒是知趣,立刻把头转向另一侧。
「非礼勿视,不论男女。」我满意的说。谁知下一秒她又把脸转了回来,还上下仔细的打量了金仲和一遍,用虽然放低、却依旧足够被所有在场者听见的音量问世美:「你男朋友几岁啊?现在的教授都这麽年轻了?」
世美微微一滞,金仲和已微笑有礼的回答:「在下今年三十有二。」
「看起来也不像啊,」颂伊用手肘碰了碰我,「老实说,都敏俊,他也不是普通人吧?从你家乡来的?满口朝鲜腔呢。」
有时候眞不由得为她这非常人的直觉力讚歎,但我没作回答。
而听到这句话,世美看了看我,又看看仲和,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急切的说:「教授,原来你也是,难怪……」
她和颂伊相视点头,彼此都是满脸同情。
颂伊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常会突然不见,很烦恼吧?」
「嗯,」世美用力点头,目光忽然变得坚定,「但以后不会了,反正他回去那边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把那东西烧了,他走不了了。」
正把上衣穿回的金仲和闻言动作一顿,待到衣服拉下重新露出脸孔,却又恢复嘴唇微翘的浅笑表情。他望向世美,温和的道:「符咒在哪裡?还给我吧。」
「是真的!我已经把它烧掉了!不然根本想不到该怎麽办呀。」头一次听见平常表现娴雅的刘世美如此大声说话,一边还气呼呼的扭身朝向别处。
「我说句话,你不要生气。」金仲和毫无突兀的拉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其实,我不喜欢笨人。但我觉得你只是在某些方面缺乏知识,而头脑并不笨……」*
「什麽?」刘世美诧异的转回头望著他。
「符咒上次只是裂成两半,我们就几乎忘掉了对方;如果这次毁了,会发生什麽事,你不可能没想过……」
我自顾自的收拾好东西,又把沾满血的纱布扔进垃圾桶。
听著金仲和所说的话,一面垂头看著这些纱布的世美脸上满是心痛,更充满了无奈与悲伤。
但颂伊的表情却有些怪怪的。
忽然间她用手捂住了嘴,猛地站起来衝入了洗手间,接著就传来一阵乾呕声。
我立刻站起来跟了进去。
她趴在洗手台掬水漱口。我问:「千颂伊,怎麽了?」
「看到血觉得好噁心,」她含糊的答道,「我该不会是吃坏肚子了吧?」
从客厅取过纸巾盒递给她,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温度还好,正想帮她进一步检查看看,却忽然在脑中掠过某个闪念。难以确定,思绪有点紊乱,我定神回忆了几秒钟,脱口问道:「你上次生理期是什麽时候?」
她愣住了。迟疑了片刻,她抬头对我笑了笑:「艺人常节食,所以几乎都不太准时,你也知道的,我忘记啦。」
「至少,自从我们结婚后,没有吧?」我也无法相信,会这麽快吗?
「唔……那当然。」她不确定的说:「上次……应该是你回来之前吧。好像真是迟了。」
我俩对望著,我听到自己的心脏隆隆的跳动,后退了一步,我说:「那我去买……买试纸。你小心。」
「不用吧,回家再说……要在这裡吗?喂……」
推开药店的门,我还听见她未落的话音。匆匆买好东西回来,她正神色紧绷的往门的方向望著,等待著我,眼神中也带著明显的紧张。
我见过她在危急关头的恐惧,见过她在我病倒时的忧鬱,但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种既害怕又喜悦,迷惘而带著隐约期待的表情。我的神情应该也类似,我俩在门内对望,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麽。
我把手裡的小纸盒递给她:「这个……测测看。」
她呆呆的接过去,看了几眼,又还回来:「都敏俊,这……我不会用,你会吗?」
我尴尬的说:「我只知道是用这个测试,怎麽用要看说明。」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而理所当然:「嗯,那你看看。」
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