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将她轻轻放在我们的床上。
肚子已明显隆起,体重却不见得增加许多,那个人真的有好好照顾她吗?这柔软轻盈的身体,在我怀中只停留了不到五秒,就不得不再度把她交出。
颂伊,为了你的平安,我还有一些事没完成,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几个月,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我就会回来。
在街边站立片刻,低头查看自己摊开的双手,犹有馀温。默默拉低帽簷,我离开了首尔。
「请书记指示!」四月中,负责与美方B612基金会进行交涉的科研人员前来我的办公室汇报,这是名戴著黑框眼镜的文弱中年男子,看得出他已尽力站得笔挺,「基金会主席再次请求,能否将我方掌握的资料公布,听说南韩方面追加了一笔资金。」
我浏览著桌上那叠还剩下很多的需要过目签署的文件,并不抬头:「告诉他,这是最高机密。国家对洩密者会进行毫不容情的打击。一定要知道的话,也可以先变成死人,问问他是否愿意。」
「是,书记!我会准确转告美国人!」研究员的声音儘管听不出异常,退出去时却转了三次门把才将门顺利开啓。这些知识份子对形势的估计总是不够切实,略为恐吓两句,又立刻满手冷汗,腿肚惊颤。难道不够明显吗?再多的捐款,也不可能比自己的命重要;有钱有管道,也并不一定就可以达到目的。
我打开抽屉,取出一份报告,上面的黑字标题是:「关于『哨兵』观测数据中不稳定波动状况之分析」。随意翻到结论部分:「……小行星2020XM01的轨迹出现无法解释的量子波动性,根据观测资料,其杜林危险指数在80%的时间中为白色0级,15%的观测时间中为橙色5,剩下5%时段内却达红色10,为目前所知危险等级最高的潜在威胁天体。到达时间预计为1年至100年内,无法准确估算。建议:立即发布全球警告。」
我把报告倒扣在桌上,手指轻轻扣击光滑的檀木桌面,思绪飞远了一瞬。小行星事件看起来是提前了。既然有这个大杀器接近,颂伊那边接连不断的小意外也就会渐渐落下帷幕。正因如此,我的时机也快到了。厌倦了只能远远听取她的消息,也厌倦了只能无休止的白白担心焦虑,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已经够久了。
我将新闻局负责人叫进来,问:「沙里院工业园区的开幕典礼策划得如何?这裡有份特邀贵宾名单,在适当的时机发佈出去。」我把那张纸丢给他。
依照颂伊的性格,必定会知难而上,但现在的都敏俊,应无此自信放手行她所愿。
另外,以小行星的状况,以为丢几个钱,公佈消息,就可以说服各国联合起来解决危机?只能说太傻太单纯。但若要透露暗能量武器技术,以他的状况,又是被禁止的。这便是世事的讽刺之处:奉公守法者,处处缚手缚脚;剑走偏锋,心念无忌者,满是捷径可走。
不过,这份报告倒是可以先拷贝一份,知会北京方面。
正式行动的日子定下来以后,对我来说,每一天突然变得不一样。这种期待的心情,像生命从黑白突然变成彩色。太久了,我曾几乎已忘记了这种感觉。徜徉在6号别墅中,举目望见规整无趣的树木竟似也换了新装,青翠可爱,清新喜人。我时常发现自己的嘴角不自觉上扬,见人之前往往需要自行检查一遍,是否又带上了微笑。虽然事到如今,不论用什麽态度,已经没有差别了。
那个晚上,早在跟特别行动小组安排的时间之前,我就到了首尔。五月温和的空气,晚霞变幻似神话,天空一点一点暗下来。
手机终于响起,是姜弦雨的声音:「报告,鱼已在网中。」
回到大峙洞金城公寓,直接进入家中书房。音响中播放著一张轻音乐CD,书桌上的电脑萤幕停留在邮箱画面,一封邮件刚写了一半。
跟我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或应该说,原来的我,已躺倒在桌旁的地毯上。手中虽握有手机,但无力收拢的手指,怎麽也无法拨出他想要的号码。
我走到他面前,弯腰拾起手机,放回桌上,他勉力抬起眼皮,但应该什麽也看不清。
这是自然的,这并非地球上的药剂。除了发作时的强力麻醉效应之外,也可阻断精神力。现在的他,除了超能力消失之外,连一般人的动作也做不到,触觉、听觉以及视觉全部失灵。当然,后者持续一阵子之后,可以自然恢复,但精神力的阻断作用,至少会持续三个月。
然而,不知为何,我低估了他的能力。从他半开的眼帘间透出的目光竟还显出一分清明,他微动嘴唇,发出几不可辨的声音:「你……是谁……」
没必要亦无兴趣做自我介绍,但,若绝望之后就能令他安静,也可稍微花点心思。用跟他完全一样的声音,我回答:「我是… 都敏俊。」
他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如火炬般燃烧了一瞬,瞬间又熄灭。我由此推测,他已看清了我的模样,明白了我是谁。
在送他离开前,看在我们曾是同一个人的份上,我透露了一分半点事情的缘由:「张英牧可以为了你去死,但在张太太心目中,你不会比她的亲孙子重要。」
这就是地球人,太多的亲缘牵绊,使之脆弱。两百多年前,几乎同样的事也曾发生在我身上,张英牧的后代虽然接受祖训一直听从我的吩咐,最后还是为了自己孩子的生命而背叛。不得不承认,人类的确教会了我许多事。
过去的都敏俊,这也是你应该学的重要一课。
我把手放到他颈侧,轻轻按下,几秒之内,他就完全失去了意识。
将他送上正在楼下等候的厢型车,车子迅速开往边境,至此,特别行动已经结束。
我关掉音乐,坐回办公椅内,简单读了读刚才那封写到一半的信件,是给金仲和的,内容是关于北韩与中国进行太空防御合作计划的可能性:「……另外,新义洲市的轻工业规模明显超过沙里院园区,没有理由将媒体焦点全部放在……」
我移动鼠标到末尾,敲打键盘,接续往下打字:「……南方,因此,可认为与北京的合作更为深入,具体范围尚不明确。望可提供更多信息。」
写完这封信,按下送出。
夜已深了。我拾级而上,将留在身后的灯火一一熄灭。推开门,安静且温馨的空气,含著一丝清甜香气,这是她的味道,也是家的味道。
她在卧室中睡得很熟,这些日子经历了这麽多,的确也该累了。
我走到床前,站了片刻,静静注视著她的脸。
千颂伊,以前似乎也有过与此类似的情形,但现在我想要说的话,却略有不同。这次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能在你身边陪伴多久,但从此刻起,我将拼尽全力,护你一生平安;从此刻起,每分每秒,都是我留给自己最好的礼物,谢谢你让我回到了这个时空。
卧室的气氛静谧,我却感到自己手心发热,心跳逐渐被细微的紧张盖满。就在这时,她翻了个身,脸朝向身边的空位,在阴暗光线中依然显得轮廓饱满的小嘴动了两下,唇角现出一丝甜蜜笑容。那些长长髮丝浓黑晕染在雪白枕巾上,还因沉甸甸的重量往下滑,有几缕就此落在圆润无瑕的肩头。沉睡的她如水墨画般恬静秀美,隆起的腹部中,是我们可爱的孩子。是我从未有机会拥有过的孩子。
宇别出生时,虽然就在左近,我却错过了。这个孩子,我应该能好好守护到他降生……
不知道他长得像谁,性格脾气怎样?等到他第一次叫「爸爸」,应该已经是一年以后了,那稚嫩可爱的小声音,听起来不知感觉怎样?想得入神的我,不知不觉间,感到心脏被一隻无形的手攥紧,这种感觉,在人类的语彙中,就叫做「痛惜」吧?……
数次调整呼吸,这才能够平静的我,不愿打扰她的睡眠,退出了卧房,走进小天厅。
点燃一盏烛火般的夜灯,我在躺椅上坐下,却听见窗户附近传来细微的呜鸣。抬头看去,有个缩成一团的白色毛影。是宇别养的狗。
「饭糰,来。」我朝小狗伸出手掌,轻声叫牠。
但牠只顾瑟瑟发抖、一双圆眼充满警惕的望著我,并不靠近半步。
全身上下的气息似乎还是有些不同。我屏住呼吸,闭上眼,再次细微的调整了身体内外。在北韩时,无须收敛,但既然已经回到家,那些外放的杀伐之气就不再需要。除此之外,肌肉骨骼的线条、动作体态,应该与过去没有差别,不致令她感到丝毫的突兀。
当我再次睁眼望向小狗,意念化为一隻无形的手将牠抱起,放在我脚边。我伸手轻轻抚摸牠的颈部,牠终于渐渐平静,平伏于地,陷入了梦乡。
我往后靠向椅背,望著玻璃窗外的苍穹,如此放鬆,渐渐的,竟然也睡著了。
直到第一缕曙光将我唤醒,我才发觉整晚的时间都已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了。
走到厨房,想要做点早餐。记忆还在,平底锅握在手中却觉得有些生疏。煎了五颗荷包蛋,其中两颗都有点焦糊,直接扔掉。准备好一切,将饭糰放到二楼的儿童房,把宇别叫醒了。
宇别自己穿好衣服下楼来,揉著眼睛对我说:「爸爸,早安!」
「宇别,你去刷牙洗脸,我叫妈妈起床。」解下围裙挂起来,我走到卧室。原本想要叫醒颂伊,但看见她睡得脸上粉扑扑的,又不忍心立刻吵醒她了。
我坐到床边,低头看了她一阵子,她的眼睛却突然睁开一条缝,眯著打量了我一眼,微笑起来。「早。」她慵懒的说。
「颂伊,」我弯起嘴角,「终于醒了。起来吧,阿别在等你,该吃早餐了。」
她用鼻子嗯了一声,支起上半身,然后伸长手臂环著我的腰,顺势把脸也贴了过来:「不要,我还要睡。」
「睡太多,小心头晕。」说完,却没见她动作,只是万分满足的靠著我的身体,又合上了眼睛。
我犹豫了一秒,问她:「有觉得我哪裡不一样吗?」微微有点紧张。
「嗯?」她斜瞄了我几眼,「除了每天都更帅一点点,还有哪裡不一样?」
「其实,」我说,「似乎是因为最近常在不同空间中穿梭,重力不均的关系,我似乎长高了一点。」
「真的?」她睁大眼睛,「站起来给我看看,快。」
我站起来让她看,在她的目光注视下,不由自主的把脸转开了些。她趁机下了床,从背后贴上来,搂著我:「好像是真的耶。更man了喔,亲爱的。」
这柔软身体的温度摧枯拉朽,忽然之间我只觉耳中嗡嗡作响,我愣住了两秒,感到背脊僵硬。
感情上对她的贴近需索无度,想要立刻转身握住她的手抱她入怀,但,理智与感情的对峙从未如此分明,竟然令我在做出动作的刹那间硬生生停止。即使于她没有丝毫差别;于我的内心却清楚知道,这具身体不过是假象,不是她所期待的那个人,无法否认。
为何直到今日才明白,不论有做如何周全的准备,如何完美的骗过她,最大的阻碍竟还是我自己?若旧日的身体还在,完全不需要犹豫。但时至今日,在她满心以为是我时,用另一双陌生手臂拥抱她,我做不到……
或许这只是暂时的,在我完全适应现况之前。
不著痕迹的维持静止,等她自己把手鬆开。好在,以她现在的身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