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溃烂的身体,老鼠咬噬著发臭的皮肉,我才发现,原来还有一样东西,是我需要捨弃的:那就是无用的、会老朽破碎的躯壳。从此我不再挣扎求生,很快就嚥下最后一口气。」
我朝他探身过去,得意的说:「我的灵魂被释放,得回自由,沉睡在一个神秘的的空间裡。直到有一日光线再度照耀著我,我甦醒了,进入到这具身体中。我不用再害怕死亡,因为现在我知道了,死亡只是新的旅程的开始。」
低头欣赏著这具新躯壳,我讚叹:「而且,比以前的也不差呢。」一边情不自禁的用五指抚过这修长优美的脖颈,往下移到如凝脂般光滑的胸脯上。
他忽然伸出手,如闪电般钳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动作。他看也不看我,显然只是为了保护他妻子的身体。
不屑于与他争吵,我直接抬起手,用手指狠狠插向他的眼珠。我的动作比过去敏捷太多了,也比最强壮的男人更有力,这麽近的距离,不太可能会失手。待我把他这深褐色的美丽眼瞳挖出来,用烛火烤过之后,当成美味点心吃掉吧。也许是有益的补品呢。
他却把头一偏,我的指甲擦过他的侧脸,只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忽然轻微的叹了口气,我只觉鬓边一轻,发现我的爱之礼讚髮梳已出现在他手中。整排的深红血宝如欢乐跳动的星辰,在他手心熠熠发光。
「看来,真的不能稍离片刻,」他低声说著,「无主且来历不明之物不可擅取,连这句话也没读过吗?早就跟她说过,多看书,就会少许多麻烦。」
「还给我!」我愤怒的大声说。这可是我直到死去也带著的珍贵之物,是……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你还想知道,我是什麽人吗?」这人却站起身,朝大门走去:「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确,瑟尔柯和我有著类似的来历,我们都来自那边,遥远的星辰。」他指了指天顶上方,「你可以把他当作我的邻居。走吧,现在我们该去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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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进一个窄小的铁盒子裡,身边这名男子始终沉默,其冷淡的态度与早上刚见面时的温柔相比,简直如天壤之别。
「这是马车?」我厌恶的说,「这麽窄小寒酸,马在哪裡?」
他根本不回答,目光注视前方,只挥挥手,像要赶走一隻嗡嗡叫的苍蝇。一条灰黑的带子自动飞过来围过我身前,喀答一声将我扣在了椅子上。
我还没来得及发火,就突然感到身体一震,铁盒子伴随著不知哪裡来的轰鸣声向前疾衝出去,接著急速转弯,开始加速狂飙,眼前景物不停往后退去,却完全没有风迎面而来,连我的头髮丝也不曾动一动。伸手指触摸试探,我才发现原来前方跟侧面都镶有比水晶更清澈透明、看起来完全如同无物的冷硬无形的石板。
这似乎是窗子一类的东西,也正因为有这些,坐在这裡变得更加可怕。
没有马,却自己会飞驰的车厢……我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还会害怕,但随著他像风驰电掣般七转八弯的开下山路,好几次都像要直接衝进崖下的大湖,我不自禁的全身紧绷、头皮发麻。
我恼怒的看向他:「慢一点!你想死吗?」
他面无表情:「你对这种交通工具不了解,这已经算慢了。」他不知道动了哪裡,铁盒以更暴躁的速度往前行进,「否则会来不及。如果害怕,就闭上眼。」
等终于到了平地,平坦笔直的路上出现了很多类似的铁盒,各种颜色都有,裡面也都坐著人。路边的房子惊人的多,几乎都比城堡的塔楼更高。这时阳光开始西斜,许多看起来是布幕的东西却一直闪烁,上面变动著文字或图案,令人眼花撩乱。我忽然有些明白他所说的,我在这时代会寸步难行是什麽意思了。
他在一座建筑前面停下,打开了车门,然后示意我走进一间两边站满穿著各式服饰的奇怪偶人的店。店门看起来倒十分正常,只不过上面写著「皇家服饰店」。
皇家?
我狐疑的走进去,店员立刻迎上前,殷勤询问是否需要服务。我傲慢的扫视了一眼店内五光十色的裙子帽子手套等,正要说话,身后就传来他的声音:「不用看了。十六世纪样式,我和这位女士的全套穿著,颜色款式都随便。请直接拿过来,我们赶时间。谢谢。」
我只得把话吞回,回头看他:「我开始觉得早上犯了个错误,我真应该直接送你去死的。」
他对我的目光毫无兴趣、转向别处:「你有损失吗?」
「……」
就在我几乎按捺不住怒气之时,店员已经捧著衣物出来,请我进去试穿。这些衣物都是我熟悉的样式,但以材质和手工来说,不只是算不上皇家等级,或许勉强可以穿著它们走进我的城堡而不被当成骗子拦下吧?连像样的首饰都没有一件,蓝宝项鍊的材质一摸就知道是铜的。
我嫌弃万分的提著锦葵色裙摆走出来,却看到他已经换好装站在外面等。
他穿带有东方装饰宝石钮扣的的黑色倒尖领长外套,裡面是洁白的带有细扣与银色花边的高领衬衣,脚上是包裹至小腿的高筒皮靴。他身材高瘦,若不计较那冷冰冰如同神职人员般乏味的神情,以及眼角那条依然鲜明的血痕,倒是有些像一位即将被国王宣召的东方王子。
我在一整面栩栩如生的镜子中找到了自己的影像,对著它整理鬓旁的髮丝,满意的发现裙子的颜色将我的肤色映衬得更加娇嫩了。这时,我却在自己身后捕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黏滞了一秒。随后,他不知为何脸色更加阴沉,不发一语的转身,迈著飞快的大步率先走出门去了。
又是那该死的铁盒马车。
路途中,我懒得再说话。他到底想怎样,要怎麽处置他才好,再等等就知道了。夕阳接近了地平线,晚霞的流光把小半个湖面染得通红。随著渐渐适应了外面快速移动的景物,我发觉前方的半岛十分眼熟。
「前面是蒂哈尼岛?」我开口问。
「不错。」仿佛是终于到了必须说话的时候,他开始平铺直叙,滔滔不绝,「斐迪南二世在位的第二十二年,你的丈夫巴特拉子爵调动了两千人的军队,前往西南方的外西凡尼亚边境,据说是为了迎击土耳其人。这两千人消失在多瑙河北岸的沼泽中,再也没人听说过他们。但我查阅土耳其方面的史书,完全没有这次战役的记载。随后,瑟尔柯消失了,你接受了第一次审判。由此猜测,瑟尔柯的失踪,很可能是人为。达斯迪用某种手段,将他引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在那裡设下埋伏。他的军队遭受重创,剩下的人也被他灭口,但他赢了,他杀死了瑟尔柯。」
我的耳畔嗡嗡作响:「你说什麽……你怎麽知道……?」
「出于某种考量,我看过许多跟吸血族有关的记载。你的案例太有名了,恕我无法忽略。但有趣的是,当看到关于瑟尔柯的片言隻语,我立刻知道哪裡非常眼熟。再综合同一时期的相关各方记载,进行发散串联比对,我有了猜测。接下来,你的故事,还有那把梳子,让我的猜测得到了印证。」
我茫然的望著他:「你到底在说什麽?」
「你说他是不死之身,他的确是。典型的吸血鬼,无法彻底焚毁,只要有灰烬就能重生。刀砍、切割、水淹、烈焰,我相信他们都试过,但奏效的还是最传统的手段,白银。他的种族对白银过敏,因此要让他无法行动,只要跟书上记载的一样,用银刺钉住他的心脏。再来就是寻找一处不论经过几百年也绝对不会被侵犯的隐密所在,藏起他的尸体,这样就几乎等同于令他死亡了。」这时他终于看了我一眼,「还有你的黑巫术,完全的失败,你根本没有掌握任何魔法。真正起作用的是这把梳子。」爱之礼讚似幽灵般浮现在空中,红宝石们闪闪放光,然而此刻并没有阳光直接照耀它们。
「这是一个意识保留装置。」他转开脸,宝石髮梳又消失了,「你可以把它想像成一个盒子。当你死亡,你的灵魂就会被这个盒子吸入、保存,等到需要的时候,再由他重造一个身体,将你的意识植入,我相信他手中一定已事先採集了你的头髮。总之,既然他在你身上做了这层保险以防万一,时间已经过去了这麽久,如果他还活著,应该早已回来找你了,但是没有。因此我断定,他还在死亡中沉睡,没有被打扰。而那处所在必定是一个即使数百年过去也依然会被尊敬、无人冒犯的处所。方圆百里内,唯一符合这描述,且没有被彻底打开考察过的地方,就只有这裡。」
前方逐渐接近了一座崭新的有白色双塔的宏伟建筑。
「班尼第拉克修道院。古老的遗迹完整的保存在重建的教堂下面,近千年前死去的国王依然沉睡在他的墓穴中。你的丈夫原姓波南克,波南克家族做为那位国王的家僕后裔,一直肩负著守护这片圣地的职责。当所有巧合都指向一个结论,那就是答案。」他把车子减速停在修道院的后方,「瑟尔柯就在这裡地下的墓穴中,而我们需要赶上这场风琴演奏会。」
现在,他不仅替我开门,还默然伸出手臂,搀扶双腿发软的我走下来。看看四周,如水流般走入庭院的人们都穿著我生活那时候的服装,脸上带著轻鬆的笑容。但我却看到了暮色中苍凉陈旧的国王墓地,树影上盘旋著乌鸦,死去的人在平静中腐烂,这景象与这整洁明亮的建筑、欢快的人群交叠,令我晕眩。
我已经意会到他所说的意思。那麽,如果这是真的,曾经活著的那十几年,我到底做了些什麽?憎怨他,诅咒他,结果每一个诅咒,都曾确实落在他身上吗?虚伪的恶魔般的人们,这境遇就像用手指活生生挖出我的心脏。为何命运要如此玩弄我们?极度的难以言喻的痛苦让我感到噁心、寸步难行,却流不出眼泪。
他挽紧了我的臂膀:「不可以在这裡,如果被人发觉半点异样,我们就进不去了。你想让他在那底下多躺些时候?」
多麽残忍的人啊,他是个。我咬紧牙关用憎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竭力控制我战抖的双腿,并深深呼吸。忽然间我发觉,他对我的厌憎丝毫也不比我对他的厌憎少,而唯一使他没有杀死我的理由,只是因为不愿曾属于他妻子的这具身体受到半点损伤。
如果我会不幸,我敢保证,他只会比我更加不幸。想到这点之后,我冷冷的甩开了他的手:「别碰我。要是找不到他,……我发誓,一定会让你痛不欲生。」
他看了眼教堂顶端的十字架,沉默了下来。
等到演奏会开始,金色风琴鸣响时,所有人都专注的看向上方,我们却留在了人群的最后面。他握住我的臂弯,拉著我转身开门出去。
门的另一边并非来时的庭院,而是一片黑暗。随著门扇合拢,一股阴冷而难闻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有种极坏的联想。这时候啪的一声,一束光线从我身边的男子手中射出,照亮了这间全部是石头的、宽大而看似空无一物的房间。
正中央的地板上有个鹰攫双蛇的浮雕徽记,除此之外,地板都是一模一样的平整石板。他把手中的照明物递到我手中:「拿著。」
我拿著这筒状物往地上照。他单膝跪下,一手摸索石板间缝隙,一手轻轻在地面敲击,专注的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