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你怎么不睡?”苏琳翻身,用手勾住了刘泉的脖子。
“刚才,我看到你在梦游。”黑暗中,刘泉看着苏琳。
苏琳猛地坐了起来。
“真的吗?”
“是啊。就像被另一个女人附身了一样。”
“你叫醒我之前,我一直在做噩梦。”苏琳用手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一个非常吓人的梦,像是真实发生的一样。”
“什么样的梦?”
“我梦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穿着身从前的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她脸煞白,涂着诡异的腮红,她叫我跟着她走。我就跟着她走了。”
“然后呢?”
“她一直带我走到了灵堂那个院子里,然后,我看到她走到你爷爷的尸体前,她轻轻喊他的名字,然后,她伏在那尸体上轻轻地嘤嘤地哭。这时候,尸体仿佛有了口活气,他猛地从停尸床上坐了起来。我看到那个女人很高兴,仿佛那尸体是她唤醒的。这时候,两个人仿佛发现了我站在旁边,那个女人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慢慢地逼近了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她说,这就是你的女人吗?这就是那个坏女人吗?”
“后来呢?”
“后来那具尸体突然冲到了我的面前,他挡在了我和那个女人中间,说,不关她的事,你放过她。可是,那个女人突然目露凶光地说,不,我一个都不放过,我要杀了她。你所有的女人我都要杀掉。”
“再后来呢?”
“她向我扑过来的时候,我吓得昏倒了。”
“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穿着那身衣服,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
苏琳难以置信地看看刘泉,然后她看看自己的身体:“那身衣服呢?”
“你上床前把它们脱了下来,放进了衣橱里。”
苏琳恐惧地抱紧了刘泉:“抱紧我。我怕。”
“别怕。在乡下,这样的事情是常见的。一定是死去的人想告诉些我们什么,只是我们一时难以破解。”
“会不会是……”
“什么?”
“那个女人并不是你爷爷杀的?杀人的人其实是你的奶奶?”
“为什么你要这么想?”
“因为女人的心才是最毒的。”
刘泉笑了:“女人的心才是最毒的?你的心毒吗?”
“毒。”苏琳认真地说。
“别乱猜了。这种梦游和托梦的事在我们乡下叫撞磕,是常常会发生的事,不一定有什么具体的解释。如果非要用科学去套的话,我想你肯定是因为这陌生的环境不适应,白天又听我讲了太多那些过去的事情。”
“可是,在梦里,我真的仿佛就是那个被杀的女人。而那个穿花袄的女人,一定是你奶奶。”
“好了,她老人家可是吃了一辈子斋,念了一辈子佛。”
“我想,她一定是用这种方式来告诉你,杀人的不是你爷爷,而是她。让事情真相大白,有人知道,这样,也许她才会在地下安心。”
“好了,你别乱猜了。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我告诉你了,这种怪事没什么奇怪的,没什么可解释的。你仅仅是在梦游。”
苏琳叹了口气:“我并不是在乱猜,事实上,也根本不想去猜那些与我们不相关的事情。我只是感到害怕。”
“害怕?”
“不是怕鬼。我怕我们都会像你的爷爷和奶奶一样,因为一件事,而内心不安一辈子。那种生活想想都让人感到心寒。”
刘泉沉默了。
“你撞死了那个十七岁的小女孩。我也杀死了许东。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有平静安宁的内心生活了。我们不会再有幸福的生活可指望了。那鬼魂总会纠缠我们的,直到我们老了,鬼魂还会纠缠我们。直到我们说出我们曾经做下的事,哪怕死了,也要用某种方式说出来,才觉得心安。”
“操,”刘泉叹息了一声,“这世上没有鬼。你仅仅是梦游,恰好衣橱里有那样一套衣服而已。”
刘泉跳下床,走到衣橱前,打开门,去翻找那身衣服。片刻,刘泉走了回来,他的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苏琳,我没有找到那身衣服。我明明看到你上床前把衣服脱下来,然后叠好放进衣橱的,可是那身衣服却不见了。”
苏琳恐惧地盯着刘泉。
“刘泉。”她轻唤他的名字。
“我在呢。”
“刘泉。”她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哽咽了。
“苏琳,你怎么了?也许只是我眼花了,产生了幻觉。这不算什么的。”
“刘泉,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我们都做过亏心事,如果真的有鬼,我害怕会有报应。”
刘泉走上前,他抱住苏琳:“别怕。没事的。别怕。”
“可是,我真的害怕。”苏琳紧紧地抱住了刘泉。
过了许久,刘泉慢慢地说:“其实,我也害怕。我一直都害怕。”
刘泉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回旋。我害怕。我一直都害怕。
他们在深深的恐惧中拥抱着滚在了一起。
3
天还没有亮,他们俩个就起来了。穿好衣服,两个人彼此看看,发现对方的脸色都非常灰暗。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凭着昨夜的记忆去找那个设成灵堂的院子。没费多大的劲就找到了。刘泉回想起昨夜,他在月光下领着梦游的苏琳在慢慢地走,宛如梦境。
在路上,他们俩个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苏琳悄悄对刘泉说了一句话,她说:“我怕。”
刘泉没有回答她。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
进院的时候,刘泉看到他的亲人们正在朝着爷爷的灵堂跪拜。他看到那尸体已经被装进了棺材里。现在那口棺木已然取代了昨夜那具尸体躺的木板床。
刘泉和苏琳也照着别人的样子做了。他们都做得很虔诚。
毕竟死者是值得人去敬畏的。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刘泉一直和苏琳形影不离。他们一起做了这么几件事:守灵,把整匹的白布撕成系在头上的白布条,叠纸元宝,参观那些民间艺人们扎的纸马纸人,到村口看戏。这几件事,苏琳都做得非常认真,尤其是学习扎纸元宝,几乎是乐此不疲。
整整一上午的时间,那种氛围跟刘泉预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尽管喇叭里在无休无止地循环放着哀乐,但是那种热闹劲看上去却非常喜庆。后来刘泉才明白,那是喜丧,因为他爷爷是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村口搭了戏台子唱戏。村口看戏的大多是妇女和小孩,也搞不清楚唱得是什么剧种。刘泉和苏琳混杂在那些妇女和孩子中间显得十分打眼,不时引来别人的注目。
“不如去村外面的田野走走吧。”苏琳对刘泉说。
这个时候,田地都是荒的。天气和昨天没有什么两样,依然阴沉沉。到了野外,立刻感到起风了。而且风还很硬。走了一会儿,刘泉就没了兴趣。
“有什么感觉?”刘泉问。
“感觉很荒凉。”苏琳说,“在地图上找不到这个村落吧?”
“当然。”
“你从小在这里长大?”
“长到十八岁。直到我考上大学。这里都是种荞麦的,靠天养人。就是怕刮风,荞麦一吹落了地就全收不回来了,颗粒无收。这里的女人纺线都集中在一起,在地窖里,冬暖夏凉,这里管它叫窨子,像是盖楼时挖的地基一样的大坑。”
“如果不是因为认识你,我甚至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有这么一些人在这样生活着。”
“是啊。如果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我们根本不会认识。”
刘泉有些伤感,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他从前的生活。那段已失落的时光在他的脑海中已变得若有若无,飘乎不定。那个时候,他那么刻苦地拼命地读书,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考进城市去读书和生活。可是,十几年混下来,现在他却常常回想十八岁之前,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单纯。
“苏琳。”
“怎么了?”
“我想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
苏琳看看刘泉。刘泉表情很痛苦。
“除了你,不,不,你是第一个,怎么说呢?”
“你想说什么?”
“你可能想象不到,我一直在生活中想掩盖我来自乡村这一事实,你是第一个真正走进我生活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从前任何一个女友这个现实。”
苏琳握住了刘泉的手。
“没关系的,这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秘密。”
“其实,那个女人确实是奶奶杀的。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是因为从小我和她的感情最好,我不愿意去面对这个现实。无论是在回忆中,还是在写那个电影故事的时候,我早就知道了。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是过去的人了,那些事情现在去追究真相已经没有了意义。我完全没有想到,冥冥中,那些已经不存在的人会用那种方式去告诉别人事情的真相。也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旷野中,有一阵风吹了过来。苏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从小奶奶就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来教育我,头上三尺有神明。现在,我才多少理解了一点,并且,就像你一样,对那神明,感到深深恐惧。”
头上三尺有神明。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秘密可言。早晚有一天,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4
在吃午饭之前,他们回到院里,在棚里守了一阵子灵。棚里有一张条凳,刘泉的四叔一直坐在那里。他坐在那里望着地面出神,那样子像一个在幼儿园等待着大人来接他回家的寂寞的孩子。大多数人都坐在棚子的周围,数一数大约有几十人吧。他们都和刘泉是亲戚。这些年刘泉的爷爷奶奶一直是跟着四叔过的。刘泉现在能记起的五岁之前的事应该全和身体的痛苦有关,印象最深的是一次被马蜂蛰了。而唯一例外的快乐回忆就是那时候四叔带他到田野外面去捕麻雀。刘泉悲哀地想,他记忆中的四叔那时候是那么的年轻和英俊,可是现在他变老了,甚至看上去比刘泉的父亲还要衰老。后来刘泉的父亲也进了棚里,坐在了他们身边。他们就那么默默无言地坐着。也可能是因为一夜没有睡好,刘泉发现父亲也比印象中衰老了许多。爷爷躺在他们身边的棺木里。有一刻刘泉想到下午他就要被抬到野外去埋在地下,不禁觉得非常悲伤。
吃过午饭,刘泉带苏琳到父亲那边去休息。刘泉父亲家比他三叔那里要寒酸许多。刘泉的母亲对未来的可能的儿媳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畏惧。她和刘泉的父样一样,不知是出于丧事期间的悲哀,还是对苏琳如此美貌城市女子的疏离感,他们甚至很少找刘泉说些私房话。他们像陌生人一样看着儿子形影不离地陪着那个女人。
在房间里,刘泉和苏琳面对面地坐着,刘泉把他刚才守灵时的感情告诉了苏琳。
“无论如何我觉得一个人躺在地下,想想很让人觉得悲凉。地下面实在太冷,想想还是火葬好些。不过想想有我奶奶躺在爷爷身边,或许会好些。这么想想就觉得好些。”
苏琳没回答刘泉。
“想什么呢?”
“昨晚我不是安全期。而且也没做任何防护措施。”
“这有什么?如果有了意外,做掉就是了。不过没那么容易就有吧。”
“不。我想了,我不会去拿掉我的孩子的。”
他们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昨晚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