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度停在道士的尸体旁,忽而想到,刚才那五鬼将他围了起来,很可能是在吞噬他的魂和魄。人之新死,三魂六魄各自散开溢出肉身,之后需要若干时间才能重聚,根据灵力强弱,从几分钟到几天不等,一般不超过七天,之后魂魄再度合聚,凝做原型。可能这个道士的魂魄都被那五只鬼分了,只是,一人的魂魄哪够分?所以它们嚷着说‘饿’。
我重重叹气,只好另寻他法。
转身离开正屋,站在天井里犹豫了一下,看见东面耳房与东厢房之间另有一扇小小院门,简简单单的清水墙围城的洞口,瘦瘦高高,竹影婆娑,翠意遮不住露了出来。一个月白色的影子在竹林中半藏半露,乌油油一条麻花辫搭在胸前。她一手扶着一枝竹,另一只手玩着自己的辫梢,螓首微垂,满腹心思的样子。
我悄悄上前走了两步,不想惊动了她,但未遂。她抬头向我看来,额前一缕桃形刘海,两只杏眼汪藏春水,眉有些粗重浓黑,但描在胜雪白肤上更添风韵。约莫十五六年岁,正是韶华好光景。
我立住脚,冲她微笑点头。
她红唇一抿,弯眼回了个娇憨的笑给我,然后说,“又是你呀……”
“我们,”我有些愣,“见过?”
“嗯呀!”她继续笑,“在大宅门口。”
我恍然,“哦,你是柳儿……”想不到柳儿生前原来如此貌美,可惜再美的美人,死了后也成了骷髅。
“你不怕我?”我继续问。
她果断摇头,“不怕,反正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和我们一样!”
好一派天真烂漫童言无忌。于是我笑笑,“若是我告诉你我能出去,你相信么?”
柳儿歪头想了想,犹疑着轻点了下头,“也有可能……刚才你一下就把那五个恶人给收了呢!他们欺负我们好久了……”
“哦?”我继续问着话,难得碰上这么愿意交流的鬼,“像它们那样的,这里有多少?”
柳儿摇头。
“没了?”我有些不信,几百年下来,这宅子里囤了那么多鬼,只有五个伤过人性命?但是柳儿很肯定的点了点头。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青衣女鬼,”我停下,回忆了一下她的特征,“衣角绣着朵重瓣莲花,戴着白玉的簪子和耳环……哦,对了,她右手食指也戴着只白玉指环?”
柳儿露出思索的神态,然后摇了摇头。我有些失望,看来她不是这里的常客……
这个认知,很矛盾……
她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在这可困人妖神鬼的困阴局阵中来去自如?或者祖奶奶就是故意夸大其词,这阵压根没那么厉害,只要灵力高一些的,便可如入无人之境,比如那个青衣女鬼,比如鬼差……比如,再修个几年道后的我……
只可惜,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摇摇头,把这些悲观想法全部摇掉,然后问柳儿,“你知道怎么去那个很大很大的花园么?那里有假山、荷池,还有座旱舫,哦,对了,边上便是一座两层楼的观景楼。”
柳儿很欢快的点了点头,“嗯呀,嗯呀!那个地方好神奇,以前一直都不在这里,不久以前突然就出现了……”
“它是,突然出现的?”我讶异,再问,“不久是多久?”
“也就……”柳儿扳着手指头,数了六根后道,“6年前吧……”
我无语,人和鬼的时间观差别好大,此时不宜深究,我开口向柳儿求助,“你带我去那里好么?”不待她拒绝,跟着利诱了一下,“我答应你,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这样你就可以投胎转世重新做人了。”
“不,不想……”柳儿如春水般的双眸黯淡了片刻,依依抚着身侧的绿竹,续道,“这里是少爷住过的地方,这园子和竹子也是少爷最喜欢的,柳儿想留在这……”
这里的环境怎么看不像是困死柳儿的柴房,我本好奇她为何在此出现,原来答案如此。
“他人都不在了,你守着空园子有什么意义呢?”我劝她,接下来又觉奇怪,“那个少爷呢?他没在这里?”
柳儿摇头,“我出事了后,少爷就和太太大吵了一架,然后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过……”竟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富家公子哥,难得,怨不得柳儿这丫头丢不下放不开。
原来,以前人是可以离开的……
也是,这老宅要是不停的吞噬活人,老早就该被废掉了。
我默默想了想,发现处处都是矛盾。这些矛盾如藤上结的瓜,看着大小不一位置不同,但是究其根源,必然是能通过瓜上的藤摸到根的。那根‘藤’是什么,没有足够多的信息,现在我无法找到头绪。
抬腕看表,现在应该是上午十二点一刻,再抬头看看天,丝毫没有太阳的影子。明月当空照,连位置都没有移动分毫,时间似是定格在我跨入老胡同的那一刻。
“我没法带你去花园呢……”柳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索,然后嘻嘻笑了声,“去那里用活人的方式是不行的,要走鬼道呢。”
“鬼道?”
“是的哟,那个花园会动,会躲活人身上的阳气,只有鬼才能去那里……”柳儿解释,然后疑惑的看着我,“可是,你还是活人呀,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的?”
这倒好办,再念个封阳诀就是。
我掏包袱抽出一根香,点燃前抬头问柳儿,“你当真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带你去黄泉路,我还认识几个鬼差,也许能打探到你家少爷现在下落。”念了诀,就不能说话了,有什么现在得说完。
柳儿神色松动。我趁热打铁,“他现在没准还在排队等着见阎王爷,你如果去了地府,也许会有机会再见他一次。”
“真的么?”柳儿眼睛亮了起来,但旋即又暗了下去,“去地府要喝孟婆汤,喝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少爷他,可能早已把柳儿给忘记了……”
“嗨!”我叹笑道,“孟婆汤哪那么容易喝的着?投胎前才能喝!”
“那少爷……”
“你家少爷死了若是没超过四十年,就有可能还在排队!”
柳儿显然被我说动了,忽闪着大眼专注的看着我,于是我诚恳再来一句,“相信我,没错的!”
关于这点我很肯定,阴曹地府就秦广王一人掌管生死簿,另有四司判官从旁协助,断善恶、判赏罚,每一个鬼都认真判辨,那工作态度比阳世这些公务员们要严谨苛刻不知道多少倍。阳世每天每时每分要死掉多少人,就凭他们五人,就算不用吃喝拉撒加睡觉不休带薪假二十四小时轮轴工作,也没法做到随来随判。所以阴曹地府现在才这么热闹,比如说,死了的人排队排得不耐烦了,想家人了,贿赂一下鬼差,套套近乎,就能行个方便给家人拖个梦絮叨个思念什么的。当然还有阳世那些修道的人,说是说通阴阳,其实也就是买通一下小鬼而已。比如说区区在下神婆我,能买通的小鬼就是朱婆,不过朱婆直接听候秦广王差遣,级别比一般的小鬼都要高一些些。
秦广王判了状子后,那些无功无过的人便继续投人胎,有些小过的,入畜生道,此两类人是有机会一尝孟婆汤滋味的,剩下的那种大奸大恶之徒就没机会了,他们会被交由十殿阎罗中的其他九王处理,等待他们的是寒冰地狱,烈火地狱,或是阿鼻地狱等等等就看个人造化。至于那些地狱具体是什么样子,在此不加描述,我也不知道,毕竟我还没这个荣幸前去一一实地考察。
我很高兴看到柳儿点了头,重重一下,有期待和不安。我一番唇舌费完,又过去了半小时。我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见到柳儿就不由自主的想帮她,难道美丽的人或者事物就是有这么大魅力?但一想到她和她的少爷能在地府再度相遇,然后度过一段你侬我侬的相守时间,——呃,其实关于这一点我不是很有把握,因为我不知道朱婆气消了没,没他的帮助,这事有点难——我就忍不住有些高兴。
但是,我高兴什么?旁人的爱情与我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
☆、之九
柳儿终于舍得离开那片竹林,她朝我初进来的那个院门走了两步,回头又看着我,问,“可是,你是活人,怎么走鬼道呢?”
“只要施个简单的法就好。” 我扬了扬手中的香,想一想,先把香插在地上,跟着掏出符来折鸭子,折好后放在掌心问柳儿,“你附到这只鸭子上来吧,这样我带着你方便点……”柳儿露出些惧怕的神色,大概我刚才收五鬼被她看见,心有余悸了。我放缓声音道,“你主动附,我不念咒,鸭子便对你没有桎梏之力,你几时想脱身出来都行的。”
她还是有些担心模样,我只好转换策略,“我说过不收,就是不收。况且我要收你的话,又何必等到现在?再说,等下施法以后,我就不能说话了,我想让你做什么也没法告诉你,不如将你带在身边,也好照应一下。”
句句在理啊!
柳儿放下戒备和惧怕,化作一道白光附在符鸭身上。鸭子自我掌心飞了起来,在我身前空中翻飞一阵后,柳儿很快掌握了动作要领,飞得轻盈了不少。她飞出院门,停了停,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燃香念咒,然后追了过去。
柳儿在前面飞,带着我先入一条砖道,拼花很精致,刚才我一路狂奔顾不上看景,也不知道这里是否来过。沿着砖道来到一个四合院,柳儿停在角落的古井旁。我赶到后,她便径直钻了进去,我飞身跳下。
一路坠下,落地绵软,我低头看见一片青草地,抬头四望,这里又是一个四合院。柳儿扇着翅膀飞进了正屋,我拔脚跟上。穿过正屋,后头是一个院子,一道长廊而围,庭院中种着几株石榴,开着红艳艳的花。
柳儿在石榴树中越过,一直飞到庭院那头。我的视线追了过去,看见一个二层楼阁。观景阁,我终于回来了……
这里就是碰到那个玩陀螺的小孩的庭院!
原来我一进宅子时,走的就是鬼道……
白森森的骷颅头就摆在廊亭石桌的中央,两只眼窟窿正对着观景阁的入口花厅,头顶则停着柳儿。我上前,将符鸭轻轻捏起,然后放入口袋中。
再度步入花厅,我沿着楼梯噔噔噔上了二楼,一扫之下,没有看见鬼差。看样子他没有回来过。凭栏眺望,园景依旧。我开始在心里大声呼唤鬼差,请他现身相见。本不抱希望,喊了两声后听见他奇特的声线回应了我,“请来假山相见。”
我先是大喜,继而大惊,难道他真的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转身下楼奔向假山,嶙峋的假山后头又有石桌凳一套,鬼差就背对着我坐在其中一个石凳上。我绕到他跟前,本想亲热招呼一声,却在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时愣了一下。
一只玲珑青瓷酒杯被他捏在手中把玩,还有长颈细嘴酒壶摆在石桌上。他端杯不饮,偏头看我一眼。长发束于脑后,清清爽爽一张面孔,修眉明目。只是眸光太过寒冷,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然后满面堆欢,指指天,“天上明月光,”指指地,“地上都是霜”,指指侧边,“清风拂面过”,最后竖起大拇指,“高人好雅量”!
咿~~~我好有才情啊~~~~拍个马屁都能凑出首五言绝句……
鬼差面容松动,露出一丝好气又好笑神色。放下酒杯,将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邀请我坐在他的对面。
我亡命奔跑到现在,顺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