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莺的手停了一会,用针尖拨着那密密的针脚,也不知是不是在数针线的数目,拨了一会之后,又接着往下绣,说道:“平素里,除了唱戏,你也瞧得见,我哪里也不去……还是师娘做主吧,我实在说不出来。”
“师娘倒是要说给小鹏,可是你又不乐意的样子。现在呢,小鹏也给人家招了上门女婿,这事算了结了,余下的就是章学鹦那个二百五,我想你总不会看上他。”
点莺“噗哧”一笑。双儿又道:“还有一个,就是我哥哥,你看他怎么样呢?”
“他嘛,他……”点莺迟疑地说:“他人挺好……”
“要是……”
“大师姐,咱们不说这个了,我现在,”点莺摇摇头,很快地说:“我现在还不想嫁人。”说到“嫁”字,脸又红了。
双儿挑起眉毛道:“快二十了,还不嫁人呢!你瞧赛燕,她十七岁就要出门了。”
“我是……我是不能和她比的……”
“你不和她比,你和谁比呢?”
“我……”点莺想说什么,忽然又咳嗽起来,将才拢起来的头发,又咳散了,一齐落了下来,全拥在一侧,象帘子似的,将双儿的视线挡住了。双儿连忙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隔着绫子夹袄,仍然可知那香肌消减,纤薄若纸。再去握她的手时,却是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汗,双儿吃了一惊,撩起她的头发看时,见她还是咳个不住,两眼是湿漉漉的一汪小泽。
杨柳逶迤愁远道
石立峰叫人把客厅的中间挪空了,自己站过去,将两手的袖子,一只一只都卷起来,便对赛燕道:“上一次余老板在,我不好意思唱,今天我就好好地来唱一段,请梁老板指点。”说着,便翘了个兰花指,把腰叉着,用足尖点地,摇摇摆摆地在地毯上转,同时将另一只手的手指翘着,往自己的鼻尖上一点,尖声尖气地道:“奴家程玉娇——”逼尖了喉咙便唱:“去年来蓝桥得遇小潘郎,玉娇我,不由得,动了那闺阁心肠——”石立峰一面唱一面做身段,将那小眼睛眯着,四处地抛媚眼,赛燕又见他的一抹小小的黑胡子,简直怪诞到了极点,一时忍不住,便笑出声来了。
石立峰听见她笑,将那“程玉娇”式的媚眼又对她一飞,挤眉弄眼地又往下唱,身子渐渐便矮下去了,一面喘气,一面陡然地尖叫起来:“哎呀郎呀——想煞——我也——”一面尖叫,全身乱哆嗦。
赛燕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指着石立峰道:“拜错师父了!你别找我,去拜章老板,就对了!”
石立峰直起身,有些尴尬地在后脑勺上一阵抓,然后说:“还是你来唱吧,我献丑了。”
赛燕已不想再和他胡缠下去,就说:“那好,我就唱一段。唱完我就走。”
石立峰点着头道“行!行!还是香艳一点的好,我不惯听那些老太婆的口气。”
赛燕便取了京胡,坐正身子,将弓弦一挫,就抑扬顿挫地拉起来,等前调过了,开口唱道:
“情无半点真,情有千般恨,怨女呆儿,拉扯无安顿。蚕丝理愈纷,没来由,越是聪颖越是昏。那壁厢梨花泣尽兰前粉,这壁厢蝴蝶飞来梦里魂,堪嗟悯!怜才慕色太纷纷。活牵连一种痴人,死缠绵一种痴魂,穿不透风流阵。怕香消灯尽怅黄昏,梦鸳鸯一片秋云,怅鸳鸯一片秋坟,谁替恁歌长恨!”
最后京胡一架,收了场。石立峰大声地拍起巴掌来,又问是什么曲子,这么好听?这么好玩?赛燕答:“是。”说完,就告辞起身,石立峰还是舍不得放,说:“坐一会,又不要紧。”
赛燕转身道:“我是靠‘做’吃饭的,不象副总司令,是‘坐’着吃饭。我还有好多的事要办呐,哪有副总司令清闲?哪怕坐一天,照样吃饭。”
石立峰大约未听出这含针带刺的话,还是笑嘻嘻地,将肚子一挺,说:“也是。我就不强留了。但是明天,请梁老板再来。”
赛燕上了自己的汽车,依旧先走前门那道路线,在圣西药房前下了车,再配了药出来,这才调转车头,往公主坟方向开。
和石立峰整整地浪费了一个下午,满脑子里都是石立峰忸忸怩怩的丑态,让赛燕很是心烦。到了别墅,进卧室先就走到床边,俯下身试试羽飞的额头,还是很烫手。想到这一个下午,他都一个人躺着,又没有谁陪他说话,心痛之余,又将石立峰恨了一层,想到明天还不能不去,就是满腹的火气,再看看羽飞,越发觉得石立峰丑得出怪,且丢开这层烦恼,柔声问道:“闷了一下午,怪不怪我?”
羽飞微微地一笑:“我下午都在睡觉,有什么闷不闷的?”
赛燕每见他微笑,或是开口说话,总觉得他的病一定不重,没什么要紧。可是有时候见他昏睡不醒时,似乎他就无法掩饰什么,那时候,试着他的体温,看着他额上的虚汗,赛燕甚至害怕他再也不会醒过来。如今一看,好象他又好多了,但下不了床是一个事实,甚而至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谁叫你那天坐在这里吹冷风!”赛燕心里着急,又埋怨起来,“以为你行得很呢!”
“我又没说我行得很。”羽飞还在微笑,“你放心,我死不了。”
他笑的模样,非常好看,赛燕忽然想,等明年春天以后,天天就能看到这样好看的脸,又一想,还不如他就这么病着,不要好起来,让他随时随地的模样,都只给自己一个人看。赛燕心里闪过这个念头,不由有些羞涩起来,说道:“徐小姐想得通,你也就好安心养病了。对了,我听大师哥说,点莺也病了,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瞧瞧她呢。”
羽飞有些意外地问:“点莺病了吗?什么病?”
“不清楚。” 赛燕又说:“你放心;明天一早,我就去瞧她,不就什么都清楚了?”赛燕说着,抬头正看见谢妈端着药碗进来了,便上前接着,先把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这时谢妈也退出去,闭上了门。赛燕在床沿坐下来,轻轻揭开羽飞身上的被子,用手垫在他的颈后,半扶半抱地将他靠在怀里,再把药碗端了过来,放在他唇边,羽飞低下头去喝药,这一低头,赛燕忽而发现他的右脸颊,耳际,还有颈畔都是斑斑点点的淡红,不象是皮肤上本来有的,细一辨认,却是一种朱红的唇膏,留下来的印子,赛燕一见便明白了,问:“副总司令太太来过了?”
羽飞似乎怔了一下,随即说:“没有来过。”
“对!没有来过,你下午睡了一下午的觉!”赛燕用手指,轻轻地在他脸上一划,说:“凭你,就能擦干净了?得用醋蘸着擦。”她这么一说,羽飞不作声了。好久才说:“每次你出去,总是忘了把这间房子的门给锁上,明天早晨你要是再走,千万不要忘了。”
赛燕噙着泪水,将头一侧,静静地枕在他肩上,心中实在不敢想象,自己走了以后,副总司令太太何时登门?他又是怎么忍受了一个下午?回想起方才推门进来之时,他抱枕独眠的情景,更不知他一个人想了些什么?居然见了自己,还能笑得出来。赛燕心底虽是沉沉的,却不能再询问下去,惹他难过。取了几个靠枕放在他背后垫好,让他在床头靠着,自己便下楼,到厨房里倒了一小碗醋,再回到楼上用干净的纱布蘸着,一点一点地擦他脸上的红印子。
“昨天你教我下棋,下到黑方马四退三”赛燕说:“你不是说,换一步棋就是红胜吗?”
赛燕有意把他的心思掉过来,又起身取了棋盘,那棋盘上还是昨天的残局,赛燕将棋盘放在床头矮几上,指着黑马道:“换一步,该怎么走呢?”
羽飞看了看棋盘,说“兵三平二去马,那红方炮七平三,黑的就先失手了。”
赛燕见他只是这么说,并不伸手落子,可知病得连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并且声音也极轻,要细听才听得清,赛燕也无话可说,低下头去走子,走了几步棋,又抬头看着他。羽飞仿佛在忍着一种极大的痛苦,神情有些晕眩的样子,用手在咽喉处按了几下,才喘出一口气来,说:“要是改走马三进四,红方车四进二塞象眼,士五进门,然后车四退一去士……”说到这里,又喘了口气,却说不出话来,用手指了指棋盘,示意她走棋,赛燕的心早是担惊得跳起来,随便地走了车四退一,抬头又看看羽飞,忍不住问:“你怎么样了?”
羽飞只是摇了摇头。赛燕只得又去走棋,走了两三步,便又抬起头来,这一望,心都拎起来了,他的两鬓,尽是不停往下流的汗水,而他的眼睛也闭起来了,头往下低,赛燕双手扶住,就一连声地喊。喊了半天,羽飞才微微地睁开眼睛,看着她说:“你别这么叫,我只是困得很罢了。”一语未竟,眉心都锁起来了,赛燕将他搂在怀里,就觉得他的身体在往下软倒,看着看着昏迷不醒了,一试他的额头,滚烫滚烫的,竟就是短短的功夫里,比赛燕初进屋之时,温度又高了好几分。
赛燕将他先放倒在床上,盖好被子,转身去打电话,电话先接到万华园,告诉郭经理,今晚有急事,不能上台,请别人替一下。挂了电话,想一想,又往三辉打,接电话的是李三泰,说承鹤不知去哪里了,还没回来。赛燕放下电话,就往楼下跑。按莫医生的习惯,不出十分钟,他就会来循例诊断了,那莫医生在英国皇家医学院念过博士,医术还是相当高明的。赛燕找到谢妈,吩咐了一句,莫医生一到,不要耽搁,立即请他上楼。交代完了,赛燕出大门坐上汽车,就往韩家潭的三辉班赶。
点莺的小院子,是较后的一个僻静处,一圈篱笆墙外,就是一带极雅致的紫竹林。这天,点莺坐在床上,冷得不行,看见外头大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照着,便挪下床,用手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挨到屋外,到院子里晒太阳。又因为发冷体虚,站不稳,就在篱笆墙边偎着,一边拢着头发。
毕竟是盛夏的午阳,点莺才晒了一会,头就发晕,看着那白花花的地面,就象云彩似的直往上飘起来,她定了定神,打算进屋子里去,才一举步,忽然听见篱笆墙外,有人在唧唧哝哝地说话,细一辨认,是一男一女,男的是承鹤,女的是赛燕。点莺疑惑这些话,必又是与羽飞有关,便不再走了,屏息去听,赛燕的声音,带着哭腔道:“怎么办呢?莫医生倒说了我一顿。”
“莫医生怎么说?”承鹤在问。
“莫医生说,本来,怎么也不会成了这么厉害的病,若是我守在身边,不叫那么些杂七杂八的人见他,早就快好了,现在这样子,完完全全就是烦出来气出来的。”赛燕顿足道:“我怎么不想时时刻刻守着他呢?可是又要唱戏,又要陪着丑八怪的石立峰,我哪还有空照应他!”
承鹤口中低低地在念,仿佛在数数,忽然小声地惊呼起来:“都十四天了!还没醒过来!”
点莺听到这里,立时便想起十几天来,常常见赛燕慌里慌张地跑进跑出,进来是一个人,出去必然多了个承鹤;进来空着手,出去就提着包,原来是为了这件事!点莺此时,双腿软软地简直就站立不住,想到昏睡十四天,可怎么得了?还不知会睡到什么时候?也不知这十四天里,是怎么吃的药?怎么喝的水?饮食洗理,周到也未?这一个连一个的问题,不绝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