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已经两天的杨延霸虚弱地不良于行,两日内米粒未进,所以钟诚劈柴烧水熬粥炖汤,昨日得的山鹳野雉也回家取来一股脑宰杀熬煮;然后喝汤吃肉。等到肉干汤净的时候,天也完全暗了下来,漫天繁星闪烁,新月西陲,星光洒出一片银灰,在半空朦朦胧胧,抬头仰望,人便像飘了起来,漂浮在这片银色中。
两人吃饱喝足,都懒洋洋各自找东西倚着坐在地上,半眯着眼,享受着这片刻的满足和安逸。蛙声虫鸣四起而渐渐喧嚣,幽山偶尔传来似跨过无数距离的鸟声,更显悠远谧静。钟诚只是深深吸气呼气,每次感受着这一切,心里总像被什么东西吊着一般上上下下,淋漓畅快。看了看杨元霸,见他闭着眼像睡着一样,呼吸悠长,灰烬里残余的火星映出杨延霸满脸油光,苍白中也终于现出丝血色来,心中安定不少。
正当钟诚撑着发涩的双眼分辨着一个又一个星座沉醉在那片灿烂幻想中时,听得杨延霸长长呼出一口气,便立马被拉回这爿狭隘的山脚小坪上。钟诚转头不满瞪了一眼,却见杨延霸闭着眼睛开口说道:“呼……现在感觉好多了!”如释重负也尽显疲态。
“嗤!白吃白喝有人服侍,你都活得和皇帝一般了。”
“呃。”杨延霸这次却没接他的话,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好了,消化也差不多了,现在你练弓腰返我看看,给你想想办法,总不能真丢下了。”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钟诚盯住杨延霸,看着杨延霸模糊的面容,却一直没睁开眼来,便知道这次是极其认真的态度了,也不再闲扯,起身,走到晒坪中间。深吸几口气调整呼吸,慢慢后仰,反身,弓腰,双脚分立,手接触到地面然后缓缓向前,到头顶住脚后跟才终于停了下来。整个人便由一道圆弧慢慢围成一个圈,如同全身没有关节一样。只是这时杨延霸也听到了钟诚身上传来的“格格”声,像黄豆遇沸油般爆裂开来,连绵不绝。杨延霸终于睁眼凝视,依稀见着钟诚紧咬双唇,额头的筋脉根根爆起,异常粗壮,已经团成圆圈的身体也在摇摇晃晃,仿佛一阵轻风便能将这副身躯吹倒在地。杨延霸明白钟诚此时忍受着多大的苦痛,不禁又想起三十年前的自己,于是汗毛直竖,冷冷抖擞了一下。
杨延霸看着眼前这个一直颤抖着的圆圈,从头到脚,很仔细,当然也很慢。好一阵子,终于在钟诚呻吟出声之前说话了:“好了,放下吧。”
钟诚如获大赦,立马瘫倒侧卧在地,身躯还保持着一个古怪的半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只是还没来得及匀上两口气,头脑也依然昏胀,耳边就传来杨延霸严厉而愤怒的吼声:“你干什么?起来!想死么?”
钟诚立马醒悟过来,喘着粗气赶紧起身,垂首站立,一声不吭,也不敢看向杨延霸。这时候的神情和做错事被训斥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杨延霸看着钟诚此时的表情也暗自得意了一把,难得能把这个老成少年镇住,心里不禁有些飘飘然。不过嘴里还是依然隆隆骂道:“散功后要站着顺气,是我没告诉过你,还是你忘记了?或者是你忘了曾经的教训,已经对生死超然了?”
钟诚没忘记那个教训,片刻不曾。那是在四年前,已经练完腰马坠,第一次练鹤骑石的时候。鹤骑石,单脚着地,悬空一字马,两臂平举,这个姿势摆了当时钟诚人生印象中最长的一段时间,等放下来的时候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直接扑倒在地,然后全身便开始抽筋,张大了嘴却感觉吸不到气,最后舌头也成了一滩软肉直往喉咙灌。很庆幸的是杨延霸那时候就在身边,费了很大一般的工夫才把钟诚从鬼门关拉回来。而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钟诚自然很深刻的记住事后杨延霸前所未有的斥责以及导致事故的原因。所以以后的日子钟诚都是独自操练,对这方面也特别注意。只是这次又随着杨延霸一起,心里不免放松,所以面对指责,钟诚默默无语。
杨延霸看钟诚继续沉默,也明白钟诚的性子,也收了口,倚了回去。过了一会,见钟诚气喘匀了,叮嘱道:“不要再有下次了。不然出了事,谁也救不了你。”
“恩。”钟诚抬头回道,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钟诚一本正经,杨延霸突然神经般乐了起来,嘿嘿笑道:“哟,难得难得,你娃在我面前还有老实的时候哈……”话音刚落,就见钟诚扭曲着眉眼直瞪过来,赶紧收敛笑容,表情一整,变脸之快令人乍舌,“呃……嗯,先说说你自己的感觉。”
“下盘稳不住,肚腹进不了气,憋得胸口像火烧一样;还有就是**和肩颈像要被撕裂了。”
“恩。”杨延霸闻言点头。刚才看得便足够仔细,所以对钟诚的问题已大致了然。“腰腹力量掌握不够,下盘便会稳不住;肩颈处根本还没练开,所以会疼。鹞翻身,猿挂臂,这两招你根本就没练好,不晓得你怎么就敢练弓腰返了?一再叮嘱过的。唉,没出事真是你的运气……”
“是你让我练的!你说可以练了的。”钟诚打断杨延霸,满面怒容,不服气地分辩道。
“呃……”杨延霸睁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无辜地疑惑道,“我说你可以练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谁作证?”
由于要避着耳目,两人一传一授都选择在屋后山上的一个坪地里。那是一片荒地,在山与山的峰顶之间,前后通坦,视野开阔,近处俯瞰渠水奔腾,古寨星罗,远处则是群山嶙峋草木森森;更重要的是没苗没树,野鸟都难见一只,人迹更是罕至。从第一次占据这里,钟诚便把这个绝佳的地盘当做自己的领地,除了杨延霸和自己,几乎没人到这地方来。所以对于杨延霸找证人的无赖行为,钟诚忿忿,沉默以对,良久才孩子气的感慨都哝一句:“赖子!”
杨延霸受了钟诚咬牙切齿一记白眼,想了想,讪讪笑道:“哈,倒是我忘记叮嘱了。上次教你弓腰返的时候是因为要出去一段时间,忘记跟你说要你练好前面六式才能练这招的。还好没出什么事,哈……”
“……”
“好了。那你把前面六式都先练练?”
钟诚也不再多话,提一口气,便开始练下去。腰马坠,鹤骑石,蝠栖壁,蛇盘尾,鹞翻身,猿挂臂,一式接一式,徐徐动作,却丝毫不见拖泥带水,竟是一股说不出的力与柔的美感。
杨延霸一直紧盯着钟诚的动作,笑容也跟着慢慢绽开,等钟诚练完站定,已经是满脸生辉,缓缓说道:“不错,不错。鹞翻身,你还要体会掌握住腰腹的力量,控制住四肢,什么时候能凭借纯腰腹发力翻过身来便算成了;猿挂臂还需要继续练练,手臂要能完全反过来才行,这个只是需要时间。慢慢来吧,力量更足点会容易些,然后就可以练弓腰返了。总的来说,很不错!”
听完杨延霸的指点,看着他颇为满意的神情,钟诚也终于露出了一脸轻松和笑意。只是想到颇费了一般心血的弓腰返,又不禁皱眉道:“那弓腰返要先停下不练了?”
杨延霸想了想,回答道:“照着目前的程度先继续练着吧,这时候丢下总是可惜。不过别再往前练,一定要先练好前面两式,千万要记住了!”
“恩。”
操练结束时,夜已经很深了,蛙声虫鸣也已归于沉寂。讨论完练功的问题,两个人又开始闲扯。感觉满身疲累散去时,钟诚倦意慢慢涌上来,听着杨延霸轻声嘶哑的声音,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
朦胧间感觉腿上被踢了几下,钟诚勉力睁开眼,便听杨延霸说道:“问你话呀,你就这样睡过去?这么个睡法,难道你也想病一场?”
“什么?”钟诚揉揉眼睛,使劲伸个懒腰,哈欠连天地问道。
“我说你马上就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钟诚沉默下来,良久才说道:“我爹可能就要走了,我也得跟着去……”
“去哪?”
“县城吧。好像是在县郊一个学校去,反正还是教书的。”
“你呢?”
“我去一中,离那个学校也不远。”
“一中啊,你娃还真能考上了?”杨延霸满脸疑问。
“废话。只是这个月也要看点书,不能上山去了。”钟诚信心满满。
“你爹倒是真做对了一件事,终于舍得走了哈……不过,那你的一亩三分田不要了?可是你娘留下来的咧。”
“去上学的话打理不了了啊!再说累死累活的照顾,还不够两个人吃。你要的话送你了,反正照我爹的说法回不回来都是个问题。”
“我要那些干什么?自己家的田地都荒了多少年了。说不定你们前脚走,后脚就有人把你家的田分得干干净净的。”
“谁爱要谁要吧。”钟诚满不在乎,却转头盯着杨延霸问道:“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看看吧,病好了再说。”杨延霸应付一句,又突然露出幸灾乐祸的笑,“你爹走了,那宝田寨那二十几个崽娃子谁来管哟!”
“……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会有人来的。”钟诚躺在地上喃喃说道,转头看杨延霸面露古怪,问道:“你笑那么古怪什么意思?”
“我想着宝田寨要少了我们两家祸害,有些王八蛋会不会放鞭炮庆祝。”
“你都不是常出去的?也没见人放过鞭炮……”
“呃……”
……
一阵斗嘴扯皮后,杨延霸也感觉到了困意,钟诚便扶他进屋躺下。看着夜色下破旧乌黑的棉被,钟诚皱了皱眉,给他盖上,放下麻纱帐子,便准备回家。到了门口又听杨延霸嘱咐道:“路上小心蛇。还有回去记得洗澡再睡,不过别去溪水里泡了,水太凉。”
钟诚点头应了一声,带上门,在门外站了一会,深深吸口气,沿着夜色踏上回家的路。
………【第五章 病与情】………
第二天早上起来,钟诚便感觉自身有点不对劲,头重脚轻,脑袋昏昏沉沉,四肢虚弱无力。强撑着准备做点早饭,等上手直接打翻舀水的瓢时,知道情况有点糟了。
病了?病了!在前后捣腾了好一阵子后钟诚终于确定。昨晚回家走了一段山路感觉有点热,忍不住在溪塘了泡了一阵。难怪晚上睡着时就有点发冷,半夜扯过厚重的棉被盖着还觉着瑟瑟发抖。
面对着十数年来的第一次无力感,钟诚心慌意乱,突然想起这两日来的杨延霸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然而想着杨延霸那颓唐的模样,不免忧及己身;自己却还身负管理学校的“重任”,更是头痛万分。
饭是做不了了,钟诚迷迷糊糊呆坐在竹椅上面,满腹忧愁。晕晕乎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及至阳光曝晒,突然想到学校那一档子事,起身灌满一肚子水,顶着天旋地转走向学校。
当看到寨子里不同往常般的喧嚣时,钟诚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出早工的青壮们都已经回家吃完早饭闲下来,一堆堆聚着闲话。钟诚脚步虚浮,无暇顾及身后留下的或嫌弃或不屑或憎恶的复杂目光和夹枪带棍的低声讥讽谩骂,只是腹诽着变得格外漫长的路程,恨不能立即瘫倒躺下。
感觉快支撑不住时,学校终于到了。操坪里追逐笑闹着的人群早在远远看到钟诚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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