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态恭顺给三娘和我们问安后,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辛三娘问花郎:
“要让他绣几下看看吗?”
花郎说:
“那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三娘对伙计说道:
“你绣个侍女吧。”
伙计应了一声,左手拿起了绷好了素绸的花绷子,右手拿着绣花针有模有样的绣了起来。
大约半杯茶的工夫,三娘说了声差不多了。
我们一看:素绸之上,丝线已经勾勒出一个侍女的轮廓来。
至于针法技巧什么,我们也看不出所以然,只好随意称赞一番。
花郎问那伙计道:
“乔苏苏你可熟识?”
伙计说:
“我听说过这个人——她也在这儿学过一段时间女红,不过后来病死了;我和她并不熟悉,印象很浅。”
花郎接着问道:
“那你为什么会为她绣了一幅绣像?”
伙计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
“我那时只是小伙计,蒙三娘恩典,让我学些刺绣;我并不敢和三娘的徒弟之间有什么瓜葛。”
我们都不由看了三娘一眼,三娘脸上微微一红,正待怒斥伙计。
花郎连忙摆了摆手,又问伙计道:
“那你是否曾经在一柄宫扇上绣过女子绣像?”
伙计想了想说:
“确实有过,那是别人求我绣的。”
花郎问道:
“是什么样的扇子?谁请你绣的?”
伙计说道:
“那是一把做工很好的宫扇,上面本来就绣着花鸟;那鸟好像是金丝雀,还有不认识的花草。是我儿时的一个伙伴来请我绣的。他也是孤儿,从不说自己的身世。我们是一次偷玉米的时候认识的,后来就经常一起玩耍。”
“来辛庄后,我们好几年没再见面。那天他忽然来找我,给我一把宫扇,一张女子的画像,还有一捆透明的丝线。他央求我找人把画像绣在宫扇之上,而且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他并不知道我也会女红。我看那丝线晶莹剔透摸在手里凉凉的,以前从没见过。我一时心痒,没求别人,自己就在宫扇上绣完了绣像。”
“后来他取走了画像,还很阔绰的给我了一两银子;我当时年幼无知,自己给花掉了。”
花郎问:
“你那伙伴叫什么?现在可有他的消息?”
伙计说:
“他姓乔,不知道有没有大名,我们都他叫大林子。后来就一直没有见过他,也没听过他的消息。”
花郎点了点头,拿出了那把宫扇,问道:
“你认识这把扇子吗?”
伙计接过来只看了一眼,说道:
“就是这把宫扇——女子绣像右侧正压着鸟的左翅膀,这就是当年我绣的。”
三娘缓和了神情,问道:
“你可要看仔细了——不许乱讲!”
伙计又仔仔细细看了遍宫扇,说道:
“小的确定无疑。当初绣完后,还剩了一点丝线,我一直收藏着。我这就拿来给三娘过目。”
不一会儿,伙计拿来了一小截透明丝线。
花郎细验了一下,正是雪蚕丝无疑。
花郎收了丝线,给了伙计一两银子。伙计连连道谢,离开绣房。
花郎对三娘说道:
“现在已经知道了这扇子和绣像的来龙去脉,还请三娘恕罪——弟子一开始隐瞒了这扇子的来历;只是事关重大,弟子也是不得已为之。”
三娘摆摆手说道:
“老身不会怪你。这扇子和绣像已经搞清楚,还有一事老身必须如实相告——那是老身这一生最大的罪孽。”
这件事是关于乔苏苏的。
乔苏苏被父亲送到三娘这里学习女红时,刚满十四岁。
虽然是豆蔻之年,她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眉目如画。再加上她xìng情文静,心灵手巧,因此深得三娘的偏爱。
也许是自幼丧母的缘故,乔苏苏言语不多,神情中总流露着淡淡的忧郁。
三娘早年曾被一个男人始乱终弃,从此看透男女之事,不论婚嫁、更无子女。所以,在她内心里把乔苏苏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乔父因为常年在外,索xìng把女儿托付给三娘。
乔苏苏平rì都吃住在辛三娘这里,只有清明和过年时才回家和父亲团聚。
这样过了一年,乔苏苏的xìng情也渐渐开朗起来,女红的技巧也进步很快。三娘也非常开心,在乞巧节的那天宣布收乔苏苏为养女。
苏苏的出众和三娘的偏爱,在众多女弟子中不可避免的引来了嫉恨。
一rì,一个徒弟偷偷告诉三娘,苏苏在和一个男人私会——这是三娘立的门规中第一禁止的。
原来,那年清明。苏苏回家的路上赶上大雨,因道路泥泞,不慎摔倒掉入旁边的河里。是一位正在不远处土地庙里避雨的流浪少年救了她。
那少年就是和伙计一起流浪过的玩伴——大林子。
………【第五十一章 红颜薄命】………
一个流浪少年,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就这样简单的相爱了。
他们爱的小心翼翼,却又义无反顾。
少年不再流浪,而是回到家乡,挨家挨户的央求同族的长辈,只为了谋一个生存之道。他知道:只有安身立命之后,才可以娶她回家。
她也更加刻苦用功,手指不知磨破多少回,最后指尖都结出了茧。
她想的是:学好了师父的女红绝技,成家后可以帮人做刺绣,补贴家用。
他们就这样默默值守着爱,等着幸福的那一天到来。
没想到突如其来的,却是厄运。
辛三娘听到了他人的告发,一时间怒不可遏。
她想起了自己受到的情伤,想起了她不容挑战的规矩,想起来平素里百依百顺的干女儿,竟然是第一个触碰雷池的徒弟。
她命人把乔苏苏捆绑起来,关在黑屋中,饿了三天,以示惩戒。
当乔苏苏被人从黑屋拖出来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毕竟只是一个弱女子,怎么禁得住这样的折磨。辛三娘见状也是十分心疼,她让乔苏苏当着众人的面,认个错,答应以后不再和那个男人见面,就可以把她的罪过一笔勾销。
谁都没想到,这个柔柔弱弱的、师父最疼爱的乔苏苏,竟然像中了魔,当众顶撞师父——说她绝不和那个男人分开。
她微弱却清晰的回答比当众打了一个耳光更令三娘难堪。
三娘暴怒之下,把最严厉的门规用在曾经最疼爱的干女儿身上。
这条门规的内容是:对师父大逆不道的忤逆之徒,要被废掉右手拇指,逐出师门。
右拇指被废,对绣花人来说,不只是骨肉之痛,更意味着今世再也无法绣花了。
众人都知道乔苏苏的身世:家父不在身边,又是外姓,在庄里没有其他亲戚。她要是被逐出师门,无疑就是死路一条。
大徒弟带头跪下,弟子们纷纷跪地求情。最后,三娘勉强答应:废掉右拇指,留她在这里,等乔父回来带她走。在这期间,她只能干粗活,吃剩饭。
最令人痛心的是,大林子并不知道乔苏苏突遭不幸。因为他们平时也没有太多见面的机会,只是每月月底,才可以有半天时间偷偷见面。
又到了月底见面的这天,大林子摘了几个有红又大的桃子,满心欢喜的来到约定地点。他没有看见乔苏苏,却等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和一个噩耗。
原来,乔苏苏本来就体质柔弱,受到如此严惩之后,大病一场,很快就病入膏肓。
临死之前,她央求偷偷来探望她的大师姐,把一小包东西带给大林子。
大林子到乔苏苏坟前痛哭一场,当时就想随她而去。又想起了乔苏苏的遗言,才强忍住轻生的念头。
乔苏苏留给大林子的遗物是一把宫扇,那是儿时乔父从京城带给她的礼物,也是她最心爱的东西。
乔苏苏留的遗言是:用雪蚕丝将她的画像绣在这把扇子上。
大林子当时并不明白乔苏苏的用意,但是他还是决定要不惜走遍天下,也要完成苏苏的遗愿。
其实,乔苏苏的真正用意是怕大林子悲痛yù绝而一时冲动,所以故意交给他一个艰难的任务。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无法完成遗愿,他也不会再想轻声。
大林子先找到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老画师,一遍一遍描述着苏苏的相貌和神态,几经修改,最后得到了一幅逼真的画像。
然后,大林子就开始四处打听雪蚕丝的事情。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扬州府的一家绸缎铺里打听到:这雪蚕丝产自西部人迹罕至的大雪山里,极为稀少,是可遇不可求的极品,就连皇宫大内都不一定有存货。
大林子没有绝望,他回到家里继续劳作,决定攒够盘缠去大雪山找到雪蚕丝。
后来,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奇遇,居然真的找到了雪蚕丝。
他带着宫扇、画像和雪蚕丝,又一次来到了辛庄。他找到当年的玩伴,想通过他请苏苏的同门姐妹为她绣像。苏苏生前是最喜欢女红的,由同门姐妹绣像,这对九泉之下的苏苏来说也算是一个莫大的慰籍。
辛三娘讲完,已经是老泪纵横。
我悄悄拭去眼泪,有些气愤的问道:
“大林子就没有想过找你报仇吗?”
三娘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他要是真找我报仇,我也算是解脱了。我大徒儿并没有告诉她苏苏病故的起因,他一直不知道苏苏受罚的事情。老身平生自问没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唯有苏苏的死,让我寝食难安。我也曾安慰过自己:师父按处罚弟子,母亲责打女儿,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这并不能洗刷我内心的罪恶感,越是年迈,越是深感罪孽深重。我求神拜佛,一为超度苏苏的灵魂,二求菩萨给我指点迷津。如果大和尚不来,这些事情恐怕会被老身带到棺材里,这下子好了,老身顷刻归西,也能闭眼了。”
离开辛三娘的绣坊,我们都沉重的说不出话来。
我受不了这份沉重,开口说道:
“你们说,大林子是乔仙林吗?我真不敢相信,那敢爱敢恨的大林子和乔仙林躲躲闪闪的样子实在难以吻合。”
花郎说:
“人不可貌相,你们女孩子就喜欢以貌取人。我们可以简单的对比一下:孤儿、乔姓、名字中有“林”字”;最关键一点:扇子本来就在乔仙林的床上发现的。这些都足以证明,大林子就是乔仙林。”
我点点头,又问道:
“我想起一个细节:那个伙计说过:大林子曾要求把绣像隐藏在花鸟中,这里面有什么蹊跷吗?”
花郎说:
“玉大小姐越来越缜密了——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想可以这样理解:大林子觉得,万一绣像被别的男人看见,那是对乔苏苏的一种亵渎。所以要把绣像隐藏起来,只有他才可以看到。在他的心中,乔苏苏是圣洁的女神。”
我听了花郎的解释,鼻子一酸,又险些掉下泪来。
花生大哥说道:
“大林子和乔苏苏执着于情,辛三娘执着于嗔;勘破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
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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