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削的青年端着酒杯倚在窗口怔怔出神。几个店小二也不上前打扰;这青年姓范;是这附近的私塾先生;平日里也是店里的常客了;虽然每次到此只要一壶浊酒、两三样小菜;显得有点寒酸;但人家是有学问之人;而且心地甚好;对家境确实艰难的学生他宁可免了学费也要继续为之授业;因此颇受这一带人尊重。
正在这时;范先生端杯的手突然一抖;忙返身回到酒桌前坐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晃了晃酒壶;发现里面已是空空如也;一个小二走上前来笑道:“范先生;是不是再来一壶?”
范先生捏了捏钱袋;估摸钱还够用;点头道:“有劳了。”
忽听门口的店小二说道:“三位客官是来用饭吗;快快请进。”
只见三人走进店门;为首那人不过十七八岁;面如冠玉;双目明若朗星;气宇轩昂;身着淡青色束腰袍服;剪裁十分合体;显然是个世家子弟。身后跟着的两人似是他的仆人;那看似管家模样的人抖了抖手中的伞交小二;道:“小心收好了;不然卖了你也赔不起。”
小二接过那伞顿觉手中一沉;不由得吃了一惊;再看看那伞柄居然还镶嵌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碧玉;心中不禁一颤;知道那人此言非虚;忙找个显眼之处将伞小心放好。
为首的少年有些不满地看了那人一眼;道:“张得利;你这是作甚?”
那叫张得利的小心赔笑道:“五少爷;这伞原是从南齐进贡而来;整个府中也只有三把;都是登记在册的;若是丢了;李管事那里小的也交代不过去。”
那少年白了他一眼;不想再与之唆;走到那范先生桌前笑道:“若诚啊;方才都已看见我这做姐夫的了;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
这少年便是楚铮了;他已年过十七;而这范先生则是柳轻如的表弟范若诚;至于柳轻如早已在楚名棠为楚铮授过成人之礼后便正式入了楚家的门;因此论年纪范若诚虽比楚铮还大那么一些;可楚铮见了他却一直以姐夫自称。
范若诚没好气地答道:“堂堂楚太尉家的五公子;我这私塾先生怎么高攀得起。”
小二正好走来为范若诚上酒;听得此言不由得手一抖;托盘上的酒壶登时掉了下来。
楚铮袍袖一拂;那酒壶下坠之势顿缓。站在他身后的欧阳枝敏伸手将酒壶接住;打开盖子闻了一下;皱眉道:“这什么东西?小二;把你们店中最好的酒端上来。”
楚铮摆摆手;道:“无妨;一壶浊酒喜相逢;我与若诚多日未见了。欧阳;替我满上;我敬若诚一杯。”
欧阳枝敏应了声“是”;转身在那小二耳边低声威吓了几句;小二面如土色;只是不住地点头。
楚铮让欧阳枝敏为二人倒好酒;举杯道:“若诚;怎么说咱们二人也是亲戚;来;先喝一杯。”
范若诚迟疑了一下;觉得无理拒绝;便举杯喝了。
楚铮一杯酒下肚;不由得脸色一苦。范若诚讥道:“怎么样;五少爷喝不惯吧?”
楚铮吐了口气;道:“这是酒吗;怎么一股糟味?”
范若诚笑道:“这原本就是用酒糟泡制而成;又怎能入你这世家公子之口?”
楚铮看着这酒;对范若诚说道:“若诚;你这又是何苦。轻如在赵国就你一个亲人;她若知道你过的是这般日子会心疼的。她对你一直放心不下;今日便是让我来找你的;给你带了些衣物和她做的南齐口味的菜肴;有空到府里多看看她吧。”
范若诚接过楚铮身后欧阳枝敏手中的礼盒;怅然道:“多谢五公子亲自跑这一趟;可我这般平民百姓哪能随便进得了楚府;还是不必麻烦了。”
楚铮向张得利一指;道:“这是府里的张管事;我今日带他来就是为此事。你若想去看轻如;到了府门外就说找他好了。张得利;认清楚这位范先生了吗?以后少奶奶若因此不高兴;我唯你是问。”
张得利躬身道:“五公子放心;小人记住了。”
范若诚看了楚铮一眼;拿起酒壶给两人满上;道:“五公子能如此关心表姐;我范若诚着实替她高兴;来;我敬五公子一杯。”
楚铮微微向后一仰;道:“免了;这酒我实在喝不下第二杯了。欧阳;还是让小二上好酒吧;再来些上好的小菜。”
范若诚笑道:“五公子;你还是脱不了这富家习气。”
楚铮想了想道:“也许吧。其实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过我只是不想亏待自己;可以喝好酒又为何必饮此劣酒。若南齐范家还在;若诚你也不会弃佳酿不顾而喝此酒吧?”
范若诚怅然道:“南齐范家?早已成如烟往事了。”
楚铮道:“你也知道南齐范家已成过去;若诚你为何不想开点呢;不要再纠缠着齐赵两国不放;以你的学问完全可以谋上一官半职的;做官不一定只是为赵国效力;也可为一方百姓造福嘛。你看你的学生中有那么多出身穷苦人家;你虽可无偿教他们读书;可他们若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哪有心思来读书?仅凭你的侠义之心又能帮得了多少?你若真心为民;还是做官吧。”
第1章 相逢无常(6)
范若诚冷笑道:“说到做官;令尊太尉大人已是当朝极品;可城中有那么多穷苦人家;他难道就不能帮助他们这些人吗?”
楚铮叹道:“家父已经尽力了;你可曾听说过这几年京城中有人饿死街头吗?”
范若诚道:“难道仅此就够了?起码也该做到少有所教;老有所养吧?”
楚铮忍不住笑了起来:“若诚啊若诚;你也是个通读史书之人;这少有所教、老有所养历朝历代有哪个做到了?”
范若诚一窒;道:“起码尧舜之治时便曾达到。”
楚铮一哂:“那我问你;尧舜管辖之地有多大;人口几何?尧舜之时人们用何种文字书写;你可曾见过商代以前哪位名家的真迹吗?这少有所教教的又是诸子百家的哪一个?”
范若诚瞠目结舌:“这个……”
楚铮把弄着手中的竹筷;道:“尧舜之治不过是传说而已;诸子百家对其描述大不同。真相又有谁真能知晓了;除非有人能穿越时空;回到那个时代……”楚铮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声音渐渐低沉下来。
范若诚仍有不服道:“可你看看那些人;衣不蔽体;整日只为生计犯愁;有的甚至卖子弃女;楚太尉身为一国之相;你五公子又天天锦衣玉食;难道不觉心有不安吗?”
楚铮对范若诚冷笑道:“家父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又岂是你所能懂的。正如俗语所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若让你治理一县;凭你的本事能担保让家家温饱吗;不要民不聊生已是万幸了。”
范若诚气往上冲;道:“我范若诚别的本事没有;但至少可以做到一心为民;定可胜过赵国大部官员。”
楚铮将手中的竹筷往桌上一敲;道:“好;明日我就向吏部推荐你为一县父母官;看看你是否只是口出狂言之辈。”
范若诚不假思索道:“一言为定。”随即醒悟;自己上了楚铮的当了。
楚铮笑吟吟道:“若诚乃是大丈夫;不得反悔啊。”
范若诚哼了一声道:“难怪楚公子在京中春风得意;果然奸狡如狐。”
欧阳枝敏有些忍不住了;道:“范先生;公子是看在少奶奶的份儿上才对你敬让几分;你可别太过分了。”
范若诚冷冷道:“不用这位大人提醒;我范某当然知道。”
楚铮瞪了欧阳枝敏一眼;道:“多嘴。”
此时只听店外传来一女子娇柔的声音:“店家;请问到吏部成大人府上怎么走?”
楚铮和范若诚向外看去;只见门口停着两辆马车;车身满是泥泞;显然是走了不少路了。一个丫环模样的少女打着竹伞;身子冻得瑟瑟发抖。
店铺掌柜有些为难;道:“这位姑娘;我只是一介小民;哪里知道这些大人的住处。”
张得利走了过去;笑道:“姑娘问的是成奉之成大人吧?”
那丫环答道:“正是;不知这位大伯可否知道成大人所居何处?”
张得利道:“成大人府上位于上京城北;此处却是城南。这京城道路复杂;若没人带路;恐怕一时很难找到的。”
那丫环犹豫道:“是这样啊。这位大伯;不知你能不能为我们带下路;到了成大人府上我家小姐一定重金相谢。”
张得利啼笑皆非;本想训斥几句;但想想跟个小女孩家计较什么啊;便摇头笑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难从命。”
店铺掌柜存心招揽生意;道:“姑娘;京城是个大地方;这雨天路滑的;这城南到城北恐怕要个把时辰;而且您看雨也越下越大了。不如先到小店歇息一会儿;等雨停了再走不迟。”
那丫环抬头看了看天色;走到车前与里面的人商量了几句;转身对店铺掌柜说道:“那好;店家;先去煮碗姜汤为我家小姐驱驱寒;再准备几样精致小菜。”
楚铮心中暗笑;这小姐想必也是出身于富贵之家;可能还是成奉之的亲属。回头对范若诚笑道:“世上锦衣玉食的又何止我一人;看来这家的小姐也是此类人物。”
范若诚并不回答;两眼愣愣地盯着门外。
楚铮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方才那丫环和一个中年仆妇扶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身着藏青色绸衣;容貌清秀脱俗;举止端庄;双目清澈;显然是个大家闺秀。
楚铮呵呵一笑;伸手在范若诚眼前晃了晃;口中念道:“魂归来兮。”
范若诚陡然惊醒;脸一红道:“你这是作甚?”
楚铮笑道:“我只是见某人魂不守舍;帮帮他忙而已。”
那青衣女子听到两人的谈笑声;便向这边看了一眼;顿时心中一奇。这两人一个似落泊之极的文士;另一个却像是世家子弟;两人坐在一起不伦不类之至;却又显得十分熟悉。
楚铮低声笑道:“若诚;那女子在看你呢。”
范若诚忍不住向那女子看去;正好那女子也在打量着他;范若诚登时不知所措;忙低下头来掩饰道:“胡说八道。”
楚铮却不再说笑;神情突然变得有些凝重。青衣女子身边那中年仆妇似乎也有所觉;抬头向楚铮看来。楚铮只觉得这双眼睛深邃不可测;一股莫名的气势直逼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不由得大惊。这三年来他的龙象伏魔功第五层已步入大成之境;吴安然几次全力出手都已对他无可奈何;没想到眼前这个仆妇模样的人在气势上就已将他压倒。楚铮想来想去;平生所遇之人唯有赵茗方可能胜她一筹。
可这青衣女子又是谁;怎么会有一个近乎天道的高手为仆。楚铮已不是昔日初至京城时的吴下阿蒙;如今他对赵国武林了如指掌;知道这些江湖人中武功最高的也不过是展风楼之流;比起师父吴安然来还差了一筹;何时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高手?难道天下会有这么多高人;而自己只是个井底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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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相逢无常(7)
楚铮眯着眼睛向这几人上下打量一番;道:“你们是成大人什么人哪?”
那丫环听楚铮言语中不甚客气;撇撇嘴道:“你又是何人;凭什么盘问我们。”
楚铮指指窗外不远处在城头上巡逻的禁卫军;道:“在下姓楚;乃禁卫军偏将。禁卫军负责城内防务;当然有资格问你们。”
那青衣女子起身裣衽一礼道:“原来是楚将军。小女子苏巧彤;乃成大人夫人的娘家侄女。”
“苏巧彤?”楚铮想了想道;“据我所知;成夫人好像并非姓苏;难道其中另有缘故?”
苏巧彤神色不变;道:“成夫人是小女子姨娘;小女子所居之处乃穷乡僻壤;对长幼间的称呼并不像富庶之地那般分得清楚;让楚将军见笑了。”
楚铮轻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