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恩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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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恩公河- 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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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小胡子从怀里掏出纸房契,冲盛女一展说:“这院子原先是顾之守的不假,但从昨天起归镇商会了。您可看清楚了,这镇公所的大印红赫赫地盖着哩,不假吧?”
  盛女愕然:“这是为何?前天俺还与顾老板见过面,没有听他讲起过呀。”
  顾小胡子冷笑一下说:“人有旦夕祸福。顾老板前天夜里暴病身亡,他无儿无女,这产业当然归镇商会所有了。”
  盛女大惊失色,像是辩解,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呢?前天见面时,顾老板还面色红润,气色康健,毫无病态啊,如何能暴病?又如何能身亡呢?”
  顾小胡子收起房契,口气硬得像撂砖头:“也不说让你们今天就走人了,再宽限两天,后天我一准来收房。”
  盛女拦住转身欲走的顾小胡子,双眶盈着泪说:“顾执事,俺们做错了什么?”
  顾小胡子不语。
  盛女说:“寒冬腊月,我们往哪儿搬呢?”
  顾小胡子仍不语。
  盛女说:“顾执事,麻烦您通融通融,替俺们说说。俺们不白住,俺们付房租还不行吗?您就只当是可怜我们这俩要饭孩子,行吧?”
  盛女说着双膝落地,桩子也跟着跪了下来。
  顾小胡子软了,先是摇头叹气,之后一脸无奈地说:“顾之守老板多好的人啊,因为跟你们走得近,屎罐子已堵两天门了。顾老板因之气得病卧在床,就这人家还不罢休,递了条子说还要搬火神爷……”
  

15.盛女断指(2)
“搬火神爷”是句黑话,意思是放火烧。
  顾小胡子接着说:“顾老板暴病身亡,这前车之鉴,我这小小的商会执事岂敢等闲视之?否则说啥也不能撵你们走哇。房子闲着不是闲着?赁给你们不也是商会的一笔收入吗。”
  盛女痛心疾首地表白:“在圣集俺俩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连蚂蚁都没踩过,这到底是招谁惹谁了?结这么大的仇气?俺上门赔情谢罪还不行吗?”
  顾小胡子摇摇头说:“你们是犯了众怒,众怒难犯哪。”
  盛女大眼圆睁:“众怒?”
  顾小胡子冷冷一笑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盛女大惑不解地摇摇头:“请您明示,俺真的不清楚。”
  顾小胡子一语道破天机:“你捏泥玩儿恁灵通,心眼咋像不透气的木疙瘩?你的泥玩儿在圣集盖了一圈儿,也就踢了一圈人的饭碗。同行是冤家,你硬掏别人嘴里的食,不撵你撵谁呢?”
  盛女恍然,木然。
  顾小胡子说:“树挪死,人挪活,天地宽着呢。”
  盛女说:“俺从此洗手不再沾泥,中不中?”
  顾小胡子摇摇头说:“你这话怕没有人信。你想想这捏泥玩儿又不需多大的地场,谁能挡得住你暗里捏背地里卖?你不可惜你那一手绝活儿?”
  盛女急切地表白说:“顾执事,俺给你发个毒誓行不?”
  顾小胡子说:“你跟我发毒誓干啥?又不是我要撵你们走。要是街坊们都信得过你,这房子你就住,有话你给众人说去。”
  顾小胡子站在大门口,冲当街吆喝几声,立马围过来一堆人,三十六家户主全在其中。
  盛女运运气说:“老少爷儿们婶子大娘们,俺两口儿逃难到此就图个活命,捏泥玩儿是巧要饭,没想过发财也没想过压住谁。从今个儿起,俺洗手不干……”说到此,盛女抓起一把菜刀,飞扬飞落,只听“喳”的一声,她便断了左手拇指。
  这拇指一如壁虎断掉的尾巴,在砧板上突突蹦跳……
  引来桩子的嚎声大哭。
  引来众人的唏嘘惊叹。
  盛女推开扑来的桩子,用溅血的左手握刀,打算再残右手拇指时,刀被人夺过。
  夺者叫庞大根,他所在的祁连山游击队司令员不是旁人,正是桩子的大哥海水清。他是海司令的警卫班长。数天前,他身着便装途经圣集时,曾买过“圣物八件套”。
  庞班长是带辆中吉普来的,因为圣集还不是革命根据地,这一带尚处在“拉锯”状态。为防白匪骚扰,庞班长还带了一个装备精良的班。
  原来,他带回的“圣物八件套”,让海司令大喜过望,又喜极生悲,念及乡情乡俗乡亲,禁不住潸然泪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庞班长虽来司令部时间不长,但有关海司令的传闻,却早已如雷贯耳。海司令绰号“钢葫芦”,打仗特勇敢。逢恶仗前夕,必剃须净发,成不见毛碴儿的光葫芦,泛青光冒寒气,与刺刀闪放的寒光互映互辉,令对拼者生悸发怵。海司令是从尸堆里拱出来的,杀敌如麻还不红眼,泪珠儿当然比金豆子还稀罕。庞班长一见便傻了眼,成了看戏的洋鬼子。
  当时,海司令捧着“圣物八件套”嗷嗷大叫:“这是我老家恩公祠的绝活儿!这是我老家恩公祠的绝活儿!”
  庞班长说:“司令员,一准是咱们莲花山的老乡,这可谓是‘圣物八件套’牵乡缘。”
  海司令顿时笑逐颜开,当即责成庞班长驱车接人。
  目睹盛女自残的惨状,庞班长当即感到没法向海司令交代,这是朝海司令的兴头上浇冷水。再往深处一问,自残者还是海司令的弟媳。庞班长的脑瓜轰然炸庙了,这还咋回见海司令?一桩弥天大喜事让这些刁民泼妇搅了黄汤。他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朝中吉普挥了挥手。
  

15.盛女断指(3)
一挺马克辛机枪立马当街架上了。
  庞班长骂骂咧咧,下令机枪点名的话刚出唇,斜刺里冲出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盛女。她横挡在机枪口的前边,颤抖着说:“不要开枪!是我自残的,这怨不得别人!”
  庞班长愕然。
  盛女说:“仔细想想,他们也难哪。饭碗被人抢去了,会不眼红?能不憋屈?要是这样的人都该杀,那得造多少子弹呢?”
  庞班长气咻咻地说:“那也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
  盛女说:“俺俩在老家呆不住,能在这儿活下来,就是圣集老少爷儿们的恩德,做人不能过河拆桥。”
  庞班长认清盛女一脸真诚,只好挥手作罢。
  中吉普启动时,人们倾镇而出。
  顾小胡子亲领镇商会的几位老者,在镇郊的路旁撮土为炉,插草为香。他们身后跪着满脸虔敬的三十六家街坊。
  当中吉普缓至时,这帮人由顾小胡子领着,连连磕头膜拜,并吟哦声声,祈祷盛女命大福大造化大。
  车后是密集跟送的人群,路有多宽人群有多宽。路边的树上也爬满了人,有多少树就有多少树人。这天也不知踩坏了多少棵树。
  这阵势有如莲花山基督教堂前的盛会。当时桩子坐在与司机并排的位置上,双目炯炯,视野开阔。可他竟对人群的攒动和喧哗充耳未闻,视而不见。此时他心中反复回响着盛女的一句话,其回响像山呼海啸不绝于耳了几十年。盛女说这句话时脸肌痉挛,血色全无。她瑟抖着手臂,抽搐着肩胛,战栗着唇齿,还有顺脸滑落的豆瓣子汗,强化了这句话的分量。盛女是这么说的:“泥玩儿毁坏了还可以重捏,人毁坏了就完了。人就是人,人不是泥玩儿,人不能把人当泥玩儿。”
  从此,盛女成了圣集一带的传奇人物。说她是奉基督之命的现世天使。还说她圣意圣心,捏出的泥玩儿会飞会叫唤。还说她口若悬河,凭三寸簧舌喝退了洗劫圣集的数千匪兵。
  到了20世纪末,我徒步考察黄河的流脉走向,途经祁连山时,曾特意到圣集小住。发现集面上的泥玩儿琳琅满目,特产泥玩儿已不再是单一的坐猴儿。天空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一家挺大的“顾记”门面还横起一道布幌,上边楷书着一溜刺目大字:
  莲花山恩公祠特产泥玩儿圣物八件套。
  我饶有兴致地进去欣赏。
  “圣物八件套”的种类依旧,但形状质地远不及桩子伯的活儿。
  守着一拉溜柜台的几位年轻人,正应接不暇地唱卖。
  我瞅个空子问:“师傅,您招牌上的莲花山恩公祠在哪里?”
  柜台里边的三人答了三个样,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一个说“陕西潼关”,一个说“安徽桐城”,另一个说“北京通县”。
  我不禁哈哈大笑,笑得里边的人愕然发愣。
  我笑着说:“看来你们都不是正宗真传。”
  里面的人相视一乐,瞬即也回以哈哈大笑,直到冒出了泪花儿后,才说:“管它正宗不正宗、真传不真传呢,兵不厌诈,只要能赚到钱就行。”
  另一位补充道:“不是说了嘛,不管黑猫白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
  我问:“这‘圣物八件套’销路咋样?”
  里边的人答道:“现在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玩心也大了。‘圣物八件套’供不应求,一个集日能下几百套。”
  我们查了《圣集志·人物篇》,里边有这么一段文字:
  盛女,莲花山恩公祠人也。本世纪30年代末曾流落本镇,短居九月余,后赴祁连山革命根据地投亲(据说其公公为军界要人,隶属衔位不详)。该女子善泥玩儿,有绝技“圣物八件套”传世,至今畅销不衰。该女还侠肝义胆,自残左手喝退数百扰镇兵匪,全镇数千生灵才免遭涂炭……
  

15.盛女断指(4)

  抄了,回去交给桩子伯。
  桩子伯读了长时不语。
  追问,桩子伯才说:“志书是墨水涂的,而历史是血写的。血浓于水,不容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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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海黑头的天才构想(4)
公元20世纪70年代中
  数十年后,曾一如流星远逝的盛女携桩子出走,并未完全被历史的尘埃埋蔽,它使海黑头造成了强烈的悬疑。他推断盛女、桩子一度落脚祁连山,并非是盲目地出逃流浪,而是一开始就有既定的方向目标。他用一块烧红的烙铁,在老面瓜的脸前虚晃一下,吓得灵魂出窍的老面瓜当即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他做万利来的少东家时就迷恋盛女的姿色,装神弄鬼引发了盛女、桩子的出逃,这为其一;其二是有位自称祁连山圣集的泥玩儿贩子,拿出一尊连体的亚当夏娃作为样品,在万福祥的店铺里一下订货百套,而且还一把拿出不菲的定金。对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其父万福祥大喜过望,当场签约画押。谁知朝下的事令万福祥惊诧:他将样品展示给盛女的第三天,盛女、桩子便趁雨夜出逃,随之,那位祁连山圣集的泥玩儿贩子也不辞而别。
  海黑头由此新生悬疑:何人如此诡诈、神秘,且神通广大,一件泥玩儿样品,就令盛女、桩子亡命出逃?他面对涉及祁连山的分省地图,无论如何也寻觅不到圣集。他又花大气力找到了有关省份的县级地图,才勉强发现了圣集这个弹丸小镇。是何人居此对盛女发出神秘召唤?这个地方的特别之处又在哪里?
  这两处悬疑,让海黑头动了不少心思。针对此泥玩儿贩子的情况,他刨根问底,反复追逼。老面瓜追溯当年的细枝末节,挖空心思,总算忆出两点有价值的线索:一是此人五十出头,二是留着不同寻常的山羊胡子。
  接下来,海黑头亲力亲为,不远数千里,直奔祁连山,找到小镇圣集,安心住了下来。当发现各家古老店铺的主业全是经销泥玩儿,并且这种传承已沿袭数百年时,他的心智豁然启悟。
  但启悟毕竟是启悟,它还远不是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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