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恩公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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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恩公河-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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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笑得最灿烂的是吕叔,他逢人就说:“咋样,我早说过的,新社会不会叫挨饿的,共产党不会叫挨饿的,毛主席不会叫挨饿的。这话没错吧?”
  火头婶笑着用指头点着他的脑门说:“你瞎驴啥时错过?你瞎驴看事儿准着哩。我们两只眼也没有你一只眼顶用。”
  吕叔龇牙一乐,朝火头婶身边凑凑,压低嗓门道:“一会儿你吃顿饱饭,就有劲儿夜里跟火头哥玩老虎啦。”
  火头婶伸手掂住吕叔的耳朵,呵斥道:“瞎驴你还放屁不?瞎驴你还放屁不?”
  拖拉机越来越近,是三辆带双拖斗的拖拉机。因为路上还满是泥泞,拖拉机行驶速度很慢,显得负荷很重。
  恩公祠人密匝匝地停在路口,踮着脚瞪大眼张望。
  拖拉机停住了,六只大拖斗全是空的。
  恩公祠人的心一下子冰冻了,全被冰冻了。
  密集的人群竟没有一丝声响,连稍粗壮一些的呼吸也屏住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恪守着一片沉静。
  稍许的沉默之后,一双双菜色很重的眼睛,彼此交换着极度失望的目光。最后,这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刚才还挺牛气的吕叔的脸上。
  毕敬业坐在排头的拖拉机驾驶室里。因大轮子上沾起的大坨大坨的泥巴挡住了门,毕敬业用劲推门也推不开。
  吕叔大步跨过去,用手扒着大泥坨,好一会儿才清除完。
  毕敬业跳下车,朝密集的恩公祠村民做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后,拍着吕叔的肩膀,把吕叔引至僻静处。
  吕叔问:“郭副县长没来?他忙啥哩?”
  毕敬业支支吾吾地说:“他有另外的事儿……”
  自从在莲池镇现场会上,吕叔与郭副县长有过“茅池协议”之后,吕叔就认定郭副县长是值得信赖的好干部。当时如果没有郭副县长提醒、打掩护,恩公祠村这一季的麦子就会颗粒不剩,如同打个水漂儿。那样的话,恩公祠村也会一如周围的村子,在两个月前就得打饥荒,他也没有资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敲那一长两短的集合钟,动员乡亲们去救助邻村的饥民。
  毕敬业掏出一支金旗牌子的香烟,递给吕叔一支,自己也燃着一支。毕敬业先是对吕叔对恩公祠人进行一番认真的鼓励表扬,然后才说明了此行的目的。吕叔像是被蝎子狠狠蜇了一口说:“啥?把麦种全拉走?”
  毕敬业认真地点点头说:“这是组织的决定,组织决定是什么概念?你应该是清楚的。你想啊,要不我会亲自带车来吗?”
  “今年我们恩公祠村不种麦子了吗?”
  “组织上会有安排的。”
  “把这些麦种拉走做什么用?”
  “组织上有具体的安排。”
  “我们恩公祠的人吃马喂可全没有了,断顿好些天了。”
  “这个组织上清楚。”
  “我们已经很难维持了。”
  “这个组织上清楚。”
  “我们恩公祠往后咋办?”
  “组织上有安排。”
  吕叔直盯着毕敬业说:“毕书记,你让我咋向群众交代?”
  毕敬业想想说:“让大家克服困难,再维持维持,组织上会想办法解决的,组织上有安排。”
  吕叔不吱声了。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吕叔仍恪守着这一格言,他相信上级组织,相信党。出于对县委书记的信赖,他在村民嗔怪的目光里,妥协了。
  毕敬业率领着满载的三部拖拉机,消失在泥泞道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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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组织上有安排(2)
——把空空荡荡的圆顶盖仓库和空空荡荡的恩公祠留在了浓重的夜色里。
  ——还有几百副空空荡荡的咕咕叫着的饥肠。
  吕叔找了一处背风的堤坡,展展地躺了下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里慌。还是早晨喝了一碗稀菜汤,一整天没有啥东西充饥,他早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周身软软的像一条长虫。
  他卷了一支“喇叭头”,吸完了接着再卷。如此卷了吸、吸了卷,卷不到头,吸不到头,直到吸得嘴唇涩苦,喉咙眼儿发麻。
  这会儿,寒月东升,清辉尽洒。村里隐约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仔细一听,是孩娃们在高喊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仍常喊常新的“对口词”。只不过最近一段听得少了,他清楚是没有芝麻叶面条的缘故。
  吕叔走到村口,小孩儿们还分成两班,大声小气地喊着:
  吃的啥饭?尿(面)条子!
  谁擀的?吊(老)嫂子!
  搁的啥菜?###(芝麻)叶!
  在哪儿吃?吊(枣)树下!
  坐的是啥?砖球(头)蛋儿!
  吃几碗?扛球(杠稠)十来碗!
  吕叔刚进屋,阿妈尼便把冒着热气的大海碗递了过来。吕叔一直是很优秀的家庭妇男,很熟练地绕着锅台转,连刷锅捣灶也很少让阿妈尼沾边儿。
  此刻,吕叔用力地吸溜了一下鼻子说:“好香,今天的日头可是从西边出来了。”
  阿妈尼说:“看我的手头怎么样?”
  也不知道是味道鲜美,还是饿极了的缘故,吕叔哧哧溜溜地一气吃完后,才品出味来,是芝麻叶面条!他用筷子敲敲碗边儿问:“这是从哪儿弄的?”
  阿妈尼支吾了一下,转身进了厨房。吕叔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也起身跟进了厨房,皱着眉问:“你咋不说话,哑巴了?”
  阿妈尼一股脑儿放开了连珠炮:“我给你挑明了吧老吕,我们不能看着自己血汗换来的粮食给全拉走。不为大人,也得为孩子,我们不能眼巴巴地等着饿死。刚才装车的时候,我们几个娘儿们留下了两麻包,每户分了几斤。”
  吕叔一下子炸庙了,吼道:“这是谁的主意?”
  阿妈尼也是一吼:“我!”
  吕叔气得周身筋肉直蹦。他猛地抓起小桌上的饭碗,朝阿妈尼身上狠狠一摔。阿妈尼机灵地一闪身子,躲开了。碗击中了墙壁,“砰”的一声碎成了数瓣儿。
  吕叔冲过去,伸手揪住阿妈尼的长发,抬手就是一耳光。阿妈尼眼里噙着泪花,不躲不闪不哭不叫,伸着脸瞪着眼道:“你打吧!打死我,就不挨饿了!”
  吕叔仍揪住阿妈尼的头发不丢,嘴里骂着:“你这熊娘儿们,长胆了不是?是谁给你的权力?是谁叫你这么做的?去,去把麦种统统给我收回来!”
  阿妈尼用力挣扎着说:“我不去,我不去!”
  吕叔把阿妈尼推倒在地,用脚踢了起来。
  火头婶匆匆跑了过来,把吕叔拉住了。
  后面跟着男女老少一大群。全恩公祠的人差不多都跑来了,屋里屋外,里三层外三层地站满了人。
  阿妈尼哇哇大哭道:“这日子没法儿过了哇。姓吕的,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你这个不要良心的!我爬明起早地伺候你,你竟这样下毒手打我呀……”
  火头婶、李妈……团团围在阿妈尼身边,一齐陪着阿妈尼流泪。
  吕叔的气门顶得足足的,仍骂不绝口:“你这熊娘儿们可翻天了,这样做像什么?这不成强盗、抢犯、小偷了吗?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共产党员,你是共产党员的老婆,你知道不知道!咱是贫下中农,是革命群众,是共产党员,就是饿死,也不能吃这来路不正的东西!”吕叔越说越气,又捋捋袖子,顺着人缝儿朝阿妈尼身边儿边挤边喊:“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给我丢人不长脸的熊娘儿们不可!今天我打死你……你这个熊娘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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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组织上有安排(3)
人墙牢不可破地挡住了吕叔。
  站在最前边的火头婶冲着吕叔说:“这事儿怨不上阿妈尼,我们这些娘儿们都有份儿。不让你知道,是怕你担错。不是有句俗话说,不知不招罪嘛。乡亲们已经两天没沾面气儿了,孩娃们都饿得哇哇叫你没看见?这样断顿下去的后果你不清楚?乡亲们知道你的脾气,怕你怪罪阿妈尼,让我注意着这里的动静。阿妈尼擀了两碗面条,给小香吃一碗,给你留一碗,她自己只闻闻气,连一口都没舍得尝。谁知你吃好了,有劲了,会伸手打人了?你还真下得去手啊!你打吧,你连我一块儿打!老吕!”
  在我的记忆里,火头婶第一次没有喊“瞎驴”。
  吕叔的手软了,高扬的胳膊缩了回来。
  火头婶流着泪说:“老吕,这样吧,这两包麦种刚分下去,还不会吃下去多少,这就再收回来,还不中?”
  如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吕叔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老吕活到今天,也是几十几的人了,拍着胸脯说,还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想想在战场上倒下的成片成片的战友,咱眼前这点儿困难,就是鸡毛蒜皮。我是有个赖种脾气,可我从没有打过小香她妈一巴掌,今天我真是气坏了。现在是新社会,是共产党领导,会叫咱们恩公祠饿死人吗?能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36.我真是个大傻蛋(1)
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这天晚上的芝麻叶面条,是我童年记忆中最好吃的面条。那种几十年都不肯散去的香味儿,看样子是深入骨髓了。面是阿妈尼和火头婶留下的那两包麦种磨的。她俩擅自做主留下了几十斤没有分,打算每天下午都让我们吃上一顿一大锅面条,说我们小孩正是连骨头带肉一起长的时候,如果饿伤了是一辈子的事。火头婶还说:“每天吃半顿,不能叫断顿,要细水长流。”照她俩的设想,我们吃上十天半月没有问题。当时,一口大锅就支在吕叔家的院子里,阿妈尼的面条擀得也很过关,火头婶说她是让吕叔用擀面杖给敲出来的。阿妈尼把面和得像硬硬的石头蛋,擀成的片像圆圆的大簸箩,切成的面条像长长的细钢丝。不等面条做好,我们就各自端着碗,拥进吕叔家的小院,团团围坐在锅台的四周,看着灶膛里的柴火把阿妈尼和火头婶的脸映得红光闪闪,看着面条在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锅里打旋儿。我们就撮着嘴,提着气,吸溜着鼻子,去追寻那发散着的、再也熟悉不过的清香味儿。到了吃面条的时候,几十张嘴巴发出同一种“哧哧溜溜”的音响,在小院中此起彼伏。这时候,阿妈尼和火头婶就挨边坐在柴草堆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津津有味地吃。她俩光做不吃,她俩说看着我们吃得这么香,比她们自己吃还觉得有滋味儿。
  虽然,朝下的大锅面条让吕叔给终止了,但我们小孩毕竟还吃了一顿,比村里的大人们幸运多了。
  那些拎着麦种回家的乡亲,手脚麻利的赶着紧儿在石臼里捣捣,家里人还能捞上喝一顿稀糊糊。手脚笨拙的,连闻闻麦味儿也没有,就又掂回来了。
  称了称,总共还没有吃下去五十斤。
  第二天,吕叔亲自拉着一辆板车,将又收上来的一麻袋多麦种,送到县城去了。他另外还有一个打算,就是进一步落实一下恩公祠的伙食粮和饲料粮啥时批下来,让毕书记给个准话儿。
  因错过了上班时间,吕叔只好一路打听着去毕书记家。在一僻静的街口,遇到一个弯腰拾粪的人,他凑过身去,招呼了一声:“大哥。”
  拾粪者直起身,正了正头顶的破草帽。两人一对视,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吕叔先惊讶地说:“郭副县长,您这是?”
  郭副县长忙环顾左右,看看周围没人,才压低嗓门说:“老吕,别再叫副县长了,我被停职了。”
  “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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