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到巴河,他沿途都在想,计划慢慢地由模糊到清晰,由零碎到完整。今夜,他要对这批心腹将领全部倒出来,再听听他们的意见。
“诸位的人马都暂且不到浙江去。”曾国藩开头的一句话,便把大家弄糊涂了:朝廷明文命令湘勇援浙,为何都不去呢?“张凯章和萧浚川的九千人目前已到分宜,援浙一事由他们担负。我和润芝都认为,长毛在浙江不会待得太久,很可能是个诱兵之计,想引诱我们到福建去,利用福建的崇山峻岭和我们兜圈子,企图把湘勇的斗志消磨在雾岚瘴气之中。”
李续宾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层,鲍超伸了伸舌头说:“长毛都是从山里杀出来的,最会兜圈子,咱老鲍可吃不了这一套,一进山,便辨不出东西南北了。”
众人都笑了。
“所以不派你鲍春霆去。”曾国藩也淡淡笑了一下,便接着说,“不过,也得作两手打算,还得调一支人马到浙江附近。次青,平江勇实有多少人?”
“号称五千,实有四千一百人。”李元度答。
“平江勇在饶州府,离浙江最近,你回去后率之南下,驻扎玉山、广丰一带。凯章、浚川二十天后将到河口,那时你再和他们联系。”
“是!什么时候赶到?”
“从明天算起,十二天内到玉山,做得到吗?”
“到防不成问题,只是官勇们缺饷三个月了。”李元度答。
最大的问题就是饷银!过去这事最叫曾国藩头痛。没有督抚实权,客悬虚位,调不出半点钱粮,一年到头,像个叫花子一样向四方乞讨。现在仍只是一个侍郎空衔,处境并没有改变。一路上,曾国藩愁的就是它。这个李元度,话不及三句,便索起饷来了。幸而骆、胡慷慨资助,这几个月还勉强对付得过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一章 进军皖中(19)
“朝廷未拨款下来,经费十分枯竭,各位都要勒紧裤带,先开拔再说。”他转过眼望着李元度,“待胡中丞解来银子后,再拨四万一千两给你。”
听前面的话,李元度失望了,后面这句话,他又转忧为喜,心想:好厉害的曾涤生,算好了一人十两。先知如此,我五千人一个不减!
“我们怎么办呢?仍在原地不动?”一向心高气躁的曾国华忍不住了,急着问。
“这就是我们今夜要商量的大事。”曾国藩严肃地向四周望了一眼,“诸位,六年前,我们在长沙初建湘勇时,大家便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今后要打到江宁去,彻底荡平这股巨寇。我想,这个初衷,诸位都没有忘记吧!”
“哪里忘得了!”杨载福说。
“日日思之,念念不忘。”彭玉麟插话。
“应该这样。不但诸位要这样想,还要告诫部下都不要忘记。我湘勇数万将士都要以此作为最高目标,不达此目的,誓不罢休!”说完这几句话后,曾国藩换了一种平缓的口气,“诸位都知道,洪逆是从长江上游东下而占据江宁的,故江宁上游乃洪逆气运之所在,现湖北、江西均为我收复,江宁之上,仅存皖省,若皖省克复,江宁则早晚必成孤城。”
“涤师的意思,是要我们进兵安徽?”一贯深沉寡言的李续宾,已从曾国藩的话中窥测到下步的用兵重点,他试探着问。
“对!”曾国藩以赞赏的目光看了李续宾一眼,“迪庵说得很好,看来你平日对此已有思考。为将者,踏营攻寨算路程等等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胸有全局,规划宏远,这才是大将之才。迪庵在这点上,比诸位要略胜一筹。”
曾国藩顺势揄扬李续宾几句后,从竹箱里拿出一幅鄂皖赣苏浙地图悬挂起来,开始切入正题。大家肃然端坐,用心细听。
“我全体湘勇,除沅甫吉字营继续攻打吉安外,其余的将新开辟两个战场。一是奉旨援浙,由我统领,凯章老湘营、浚川果字营为陆师先锋,次青平江勇为后援,厚庵水师为接应。一是进兵皖中,由迪庵统率陆师,温甫为副,春霆霆字营充援军,雪琴水师控制江面,封锁安庆以上的水路,严格控制过往船只,尤其是洋船。皖中用兵的最后落脚点在安庆。”
众人一齐点头。李续宾问:“我们的进军路线呢?”
“你们从大同镇进入安徽。”曾国藩拿起朱笔,在鄂皖交界的大同镇三字上画了一圈,“然后再翻越独山,打下太湖,继而拿下潜山,进兵桐城、庐江,从东北两面包围安庆。春霆暂在浮梁不动,拖住徽、池一带的长毛,待迪庵、温甫兵围安庆之后,再从南面渡江支援。”
“大人,我们霆字营已断饷多时了。”鲍超也叫起苦来。
“待胡中丞的饷银解来后,也会给你们发点。不过,我听说霆字营这几个月越来越不像话了,有的人甚至白日抢劫,有没有这事?”曾国藩严厉地问鲍超。
“断饷日子久了,弟兄们做出些越轨的事可能有。”鲍超支支吾吾地。
“实在无钱了,你们去把婺源县城打下来,把长毛聚敛的财产拿出分一点都可以。抢劫百姓的东西,这是自掘坟墓,懂吗?”曾国藩瞪了鲍超一眼。
“懂!”鲍超爽快地回答。有这句话,他今后可以名正言顺将婺源县城抢劫一空了。不过,他心里也在想:从前曾大人可从来没有这样开过恩呀!
“长毛在皖中的驻兵虽不多,但陈玉成的兵集结在六合一带,数日间便可进入皖省,我和温甫的人马合起来不过七千人,兵力单薄了些。”李续宾颇有顾虑地说。
第一章 进军皖中(20)
“自古兵在精而不在多,七千人也不算少了;且鲍超尚有四千精兵,加起来已过一万。实在嫌少,到时还可以联络本地团练。不过,安徽的团练十分复杂,你们要慎重行事。”
“我们不要团练,实在不够,我再回湘乡募勇。”曾国华大大咧咧地说,“一个月内,一定要拿下太湖、潜山,兵临安庆城下。”
“温甫气概可嘉,但亦不可轻敌。”曾国藩说,“皖省多年来陷于石逆之手,石逆在皖省以减租抗租手段笼络人心,收买愚民;且皖中为江宁屏障,洪逆必然拼死抵抗,你们要作好打恶仗的准备。”
李续宾神态坚毅,曾国华不以为然,但都不再说话了。
“对于整个用兵方略,诸位还有什么高见?”曾国藩环视四周,众人或凝望着地图,或托腮思考,一时都说不出更好的意见来。李续宾站起来坚定地说:“涤师放心,我和温甫一定通力合作,力争三个月内收复皖中全境,以慰罗山、璞山在天之灵。”
“好!”曾国藩神情庄重地对大家说,“我在此向各位交个底。援浙一事,是奉命而行,长毛的动向一旦有所变动,我们也要随之变化,故这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战场。而进兵皖中,乃是目前我们的根本方略,它关系到夺取江宁首功的大局,无论局势发生什么变化,这个战场绝不能改变。今夜会议到此为止,明早各人上岸去,按此部署进行。”
曾国藩的话音刚落,几个厨子便鱼贯进舱,端来香气四溢的鸡鸭鱼肉。这是彭玉麟为大家准备的夜餐。见夜空月色皎洁,曾国藩心中欢喜,遂步出舱门。
长江月夜,江面如同无边无际的汪洋大海,显得莽莽苍苍、恢廓大度,有一种迥异白日的朦胧壮观之美。曾国藩望着江景,随口吟起了苏东坡的《赤壁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
突然,他停止吟咏,意外地发现约在二十多丈远的江面上似有一个人头在出没。他揉揉眼睛,再仔细盯着:的确是一个人,正在向下游游去!这是什么人呢?是守夜的渔翁?还是有急事过江的弄潮儿?不,应该说都不可能是!曾国藩在心里想着,难道是偷听军情的奸细?他想到这里,不觉心里一惊,悄悄地把彭玉麟喊到身边,指着江中起伏不定的黑影问:“雪琴,你看江面上那个黑圆坨坨是什么?”
彭玉麟顺着曾国藩手指的方向看去。
“哦!那是一头江猪。”他笑着说。
“江猪?”曾国藩疑惑地说,“你再看看,好像一个人头。”
“不是的,”彭玉麟又看了一眼,肯定地说,“那是江猪,我在长江上看得多了。它的书名叫江豚,老百姓都叫它江猪,样子就像一头小猪,背部黝黑黝黑的,在江浪之上一起一伏的,就像一个人在游水。唐才子许浑有一首金陵怀古诗还提到了它。”彭玉麟想了一下,念道,“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这江猪最喜夜游。”
“听你这样说来,那真的是江猪了。”
彭玉麟有根有据的回答打消了曾国藩的疑惑。他再看远处,那个黑影已消失不见了。
“涤丈,进舱用夜餐吧!我特为你老安排了最好吃的长江红烧鲫鱼。”
第一章 进军皖中(21)
“好哇,去尝尝巴河厨师的手艺!”曾国藩兴冲冲地回到了船舱。
五 东王显灵
事实上,彭玉麟错了,江面上的确是一个人在游水。此人专程前来刺探湘勇绝密军情;他不是别人,正是官封太平军总制的康禄。曾国藩复出的消息传到浙江后,他奉李秀成之命,化装来到巴河打探军情。这几天,巴河镇纷纷传说曾国藩将在这里召见各路将领,康禄暗暗高兴。午后,康禄在河边亲眼看到了曾国藩在李续宾、彭玉麟等人簇拥下,边走边谈,沿着石阶上了岸。这个两次险些死于他手下的湘勇统帅尽管精神尚好,但已明显地衰老了。康禄与曾国藩打了多年交道,知道曾国藩办事一向不分昼夜,既然各路将领都已到齐,今夜必有重要活动。
康禄密切注视着巴河镇的动向。傍晚,他见曾国藩一行走进停泊在江边的大船,接着船又开到江心。他明白了。趁着云彩遮住月光的时候,康禄潜游到了船边。轻手轻脚地上了船,又将守在舱外的那个亲兵不露声响地掐死了。康禄换上那个亲兵的衣服,紧靠着舱边站定。月色朦胧的夜晚,谁也没有发觉这个亲兵是太平军假冒的。舱中的议论,清楚地传入康禄的耳中。一切都已听到后,他才悄悄离船下水。
康禄水性很好,他轻而易举地游出两三里,然后大摇大摆地上岸走了。第二天早上,他觅得一匹快马,日夜兼程,赶到湖州,将曾国藩分兵两路,重在向皖中进军的机密报告了李秀成。
这个面白身小、状如秀女的后军主将,正在全力应付曾国藩的入浙,听完康禄的报告,心里一怔:这个老奸巨猾的妖头!
李秀成本人并没有和曾国藩交过手。这些年来,他的对手是江北、江南大营和江浙两省的绿营。不过,对曾国藩,他已久闻其名了。李秀成对曾国藩以进兵皖中为重点的用兵方略不敢等闲视之。他当即作出两条决定:一是派人火速进京,将此情报上奏天王,请天王令陈玉成、李世贤、韦俊和他自己在安徽枞阳###,商讨应付办法;二是命林绍璋按原定计划,打着他的旗号,由浙江下到福建,把曾国藩引到赣闽交界的丛山之中,使其水师不起作用,然后再团团包围,一鼓聚歼。他料定曾国藩明知是圈套,在朝廷的敦促下,也不得不入。接到天王同意的诏书后,李秀成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