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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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1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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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心,所能了断的呢!
  就是在这样的压抑与痛苦中,安石面对了仁宗的薨逝与随之而来的英宗接位。
  作为君上,安石对仁宗是敬重的。这种敬重,是一个臣子对君主通常应有或会有的感情。除此之外,他就不能给他更多的东西了。问题在于,无论如何,他不能高评他,将他当做一个有所作为的君主。而治理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不能改弦更张,大所作为,就不啻是犯罪!这种看法,当然只能在潜意识中出现,不能、也不会彰明显著地出现在思想或文字中。但既有了潜意识,一有机会,它总是要有所表现的。
  他有一首题为《汉文帝》的咏史诗,写道:
  轻刑死人重,丧短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谋!露台惜百金,灞陵无高丘。浅恩施一时,长患被九州!
  据《汉书》记载,汉文帝刘恒因为爱惜百金而不愿建造露台,因为爱惜民力物力又不愿像一般帝王那样建造山一般的陵墓。“露台惜百金,灞陵无高丘”,说的正是这件事,也是对于刘恒谦逊俭朴的美德的一种肯定与赞颂。刘恒还被史家看成轻刑简丧、无为而治、以德化民的典范,而大加歌颂。对此,安石就完全不能苟同了。他唱出了自己的反调:正是刘恒的无为而治,将一切都搞乱了!轻刑短丧的结果,是死者愈众,仁孝愈薄。而最大的祸害,乃是“浅恩施一时,长患被九州”!对刘恒的这种反向评价,正是对仁宗的一种曲笔反讽。其底蕴,也正是安石潜意识中的那个批判情结。
  大概也还是因为这一情结作祟,作为人臣,他对仁宗的薨逝是悲痛的,对英宗的册立是高兴的,但他所有的感情,似乎也就仅止于此了。他更关注的,是现实的政治走向,国家与百姓命运的实际发展。了解了这一点,也就不会奇怪,闹得那么沸沸扬扬的立嗣接位之争,为什么安石不置一词,几乎完全置若罔闻了。
  远离朝廷的政治纷争,除了认识上的原因,也还有安石个人的原因:他的母亲吴氏夫人,也是在这一期间生病与逝世的——仁宗四月驾崩,母亲八月病逝。安石的精力与感情,几乎全部都付给母亲了!
  自从十九岁父亲病逝,二十四年过去了,自己都已四十三岁,早步入了中年。二十多年来,全靠母亲一个人支持维系着这个大家庭,侍奉祖母寿终正寝;将自己兄弟姐妹们养育成人,为官为宦,个个都有了归宿,连元泽都已人高马大,成了大人了。这里面,母亲该付出多大辛劳,作出多大牺牲呵!
  母亲不仅是贤惠慈爱,更教人敬重的,还有她的学识见地与做人的风骨!一想到这些,安石心里不仅会涌起无限的感戴之情,还会无形地涌动一种自豪与奋发向上的冲动。而能引起后面这种感情的母亲,古往今来,是极为罕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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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遗事 第五十六回(2)
金谿吴家是个有名的大家,家学渊源非常丰厚,母亲自小就受过极好的教育与熏陶。嫁过来之后,与父亲相敬如宾,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终其一生,她几乎无书不读,而且始终手不释卷。自己兄弟姐妹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培养很好的道德习惯,尤其是妹妹们个个知书识礼,出口成章,就与母亲的言传身教,关系极大。
  谁都想不到,母亲也爱读老、庄、周易、洪范乃至抱朴子等阴阳术数一类书!这是受外祖母的影响。她老人家除了史书,就专爱读这一类书。因为受母亲的影响,自己从小就接触并迷上这一类书了。为了这一点,还挨过父亲的批评呢!
  父亲说:“小孩子家最好不要沾这些。太玄,与身心不利,还是多读经书才好。”
  母亲却庇护说:“你不是总说开卷有益,是书翻翻都没有坏处吗?也不能尽着一天到晚就是经书,换换脑子不好吗?尽是经书,小心读成个学究来!”
  父亲说:“这不只是个换脑子的问题。一旦移了心性,就不好办了!”
  母亲这时就会笑着打趣说:“我与我家金谿老娘都是爱读这些书的,也没见什么时候移了心性!你这话要是有理,敢当着老娘说去?”
  一到这时候,父亲就不再言语,一笑休战了。他的告诫,原来顶多也不过提醒而已,哪里会真的较真呢!
  父亲与母亲都爱读史传作品,母亲与父亲不同,她更关心为人处世的气节品格。她总爱对安石说:“为人子要孝,为人臣要忠。真正全了这两个字,人一辈子也就齐了。”有时又说:“古人总爱谈气节。什么是气节?我看没有别的,承平的时候,能安贫乐道,不苟取苟得,就是气节了。”
  她不只是说说而已,更重行为,不但自己这样做,也这样要求子女,支持他们的特立独行。
  当年安石连上奏折坚辞起居注不做,朝廷骑虎难下,曾派了专人,来做他母亲的工作:“请太夫人劝劝王大人。实在不行,太夫人也可以强迫他接受朝命呵!别人的话不听,您的话,他是不能不听的。”
  可太夫人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实在抱歉,请大人原谅!打小我都没这样待过安石,他都立朝为官了,我还能这样做吗?我没问过他,可他一再这样做,总该有他的理由吧?朝廷要是真爱护他,还是请成全他吧!老身这里先谢过了!”
  没劝动老夫人,倒被她反劝了一顿,来人只好落荒而回了。有这样安贫淡泊的母亲,才会有那样志向高洁、一丝不苟的儿子呵!从此,王老夫人的名字也就不胫而走了。
  安石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梦:辞官不做,一心一意著书立说,真正做一番名山事业。到一事无成,还要处处怀着雁奴之忧,这个梦就更强烈了。有时情不自禁,除了与夫人,也会与母亲商量:“娘,我真想辞官不做,去著书立说,教几个学生。”
  母亲总是含着笑,很理解地说:“也好呵,名山事业,千秋万代。”
  安石想到以后的生活,又不能不拧紧双眉了:“唉,没有薪俸,您就要跟着儿子受苦了!”
  母亲听了,很认真地抱怨说:“啊呀,儿子,你到现在难道都不了解为娘?为娘一向不都是乐天知命的吗?一个乐天知命的人,还有求于外物吗?你只管照你想的去做,为娘一切都听你的。”
  话没听完,安石早已热泪盈眶了:天下上哪儿去找这样豁达大度、理解支持儿子的母亲!
  朝廷惯例,做到知制诰,母亲就可以恩封郡太君了。做儿子的自然忘不了,安石说:“娘,儿子做了知制诰,朝廷惯例,您该恩封郡太君。儿子这两天就上折子,替娘请封。”
  母亲一听,赶紧摇头阻止:“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咱们王家的人,什么时候也不准向朝廷伸手要官,要封诰。不是矫情,一切都顺其自然才好!”
  “老祖宗,要是朝廷根本就忘了呢?”在一旁的元泽插嘴说。
  母亲一笑:“不过是个虚荣,忘了就忘了,打什么紧!”
  母亲既这么说,安石只好不提了。直到逝世,她始终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封号。安石一想起这个就止不住难过,可母亲却很坦然,根本不提。弥留的时候,她带笑望着一家大小,说:“你们都别难过,更不要哭。人生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年近七十,算是高寿了。你们都已经成人,为官作宦的也有了;姐妹们也都有了不错的归宿;连孙子辈都有成家的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该去了!”几句话说完,她就满足安详地瞑目长逝了。
  对于这样一位母亲的病护丧事,做儿子的能不倾力以赴,能不痛彻心骨地悲伤吗?有了这种投入与悲痛,任何别的事情,自然就再也顾不上了。
  母亲瞑目的当天,安石就给朝廷上了折子,请求辞职守孝。这是礼数应有之事,有惯例可循,朝廷很快就批准了。尽管朝廷历来不鼓励、甚至一度还明令禁止朝臣之间私相往来,以免朋党之祸,但风闻、得知丧讯的臣僚朋友,还是有不少人前来奔丧吊唁。欧阳修、曾公亮是亲自到安石家里来吊丧的;富弼等几个中枢大佬,则派专人带着手书与助丧钱物前来致哀。这里面,除了特别相知,同朝为臣的情谊固然是个原因,但也不能完全排斥利害关系的考较。官场上,明智的人从来都是热锅洞里塞一把,冷锅洞里塞一把:世事翻云覆雨,红绿都不是绝对的,没准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人家了。而对于安石,谁都看得明白:中枢的位子迟早总有他的份,他呼风唤雨的日子不过早晚而已。对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抓住机会,尽可能多做一点感情投资呢!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六回(3)
一切事情办妥,安石就带着母亲的灵柩,与全家一起回金陵了。父亲葬在钟山;大哥安仁死在监江宁府盐院任上,也就葬在父亲墓旁;二哥安道后来也葬在这里。临川之外,钟山已经成了王家的另一块茔地。母亲自然也要葬在这儿,紧挨着父亲。安珍姐妹三个已经嫁人,同行的自然只有安礼、安国、安世、安上几弟兄了。安国、安世、安上等原是与安石一起在京生活的;安礼两年前中了进士,正在亳州蒙城县做主簿,既回京奔丧,也一起走了。安石热孝在身,不能登人家的门,所有吊唁致哀的,只好一一留书致谢了。
  这安国不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吗,怎么依然是个白身呢?这就是科举制度没法儿说的怪处了!他下第后,连欧阳修也专门写了一首《送王平甫下第》诗,为他大鸣不平。诗说:
  归袂摇摇心浩然,晓船鸣鼓转风滩。朝廷失士有司耻,贫贱不移君子难。执手聊须为醉别,还家何以慰亲欢!自惭知子不能荐,白首胡为侍从官!
  欧阳修之所以不能荐他,是因为那年已经荐了苏洵父子、曾巩、王回等,没机会再荐人了。连他这样举才若渴的人都不能帮平甫一把,也真是没有办法了。好歹过了两年,又有了机会。欧阳修会同别人,将平甫的五十篇文章献给了朝廷。一评,得了个第一。平甫原是要参加秘阁的制科考试,为官已经不远。就在这时候,母亲逝世了。试,自然只能免了。说起来,平甫的官运,也真是欠佳。
  王益任金陵通判的时候,曾在白下门外人称白塘的地方,租过一处房产,门前一个横塘,小小一座院落,不过七八间房子,原是安排安石他们读书用的。地当钟山与金陵府治中间,号称半山,也称白塘,环境倒是十分静谧优美。王益的坟地就在钟山东麓,离半山老屋不过三四里地。安石一家离开金陵,房子就退给原主人了。这次重来,先已打发氓儿过来联系了,人家仍然愿意出租。虽然风风雨雨二十多年,房子倒还完好,一家人居住是不成问题的。氓儿如今也已年过三十,娶妻生子了。
  母亲很快就入土为安了,可安石心里的悲痛,却不是马上就能平复的。老屋是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庭院房窗依旧,几乎每一处都留着父亲当年的踪迹!他那痛苦,便又因为对于父亲的思念而更加深沉,无边无垠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要静静地回忆父母与自己在一起的许多事情。连儿时一些极为细小的情景,后来再没想到过的,有时也会那么清楚地凸现出来,就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情感的这种钩沉钓遗的力量,连他自己往往也要莫名惊诧。除了母亲,父亲的许多事情,见过的,听过的,常常也就在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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