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越发奇怪了:“是什么包呵,这么重要?”
“你先答应我,我再告诉你。”太皇太后仍然不肯松口。
“好,我答应您,一定照您说的做!”神宗保证说。
“这里包的,都是前后朝臣的表章,全是有关先帝的,从他立为太子一直到继位做皇上。拥护反对的都有。我想着该让你知道,只是不是现在,等我死了吧!”
神宗很感动,当即就要趴下叩头,倒是被太皇太后一把拦住了:“啊呀呀,自家人还要多这个虚礼吗?快不要这样!”
送走了太皇太后,神宗心里立马就打起鼓来。他真想拆开看看,谁谁反对父亲,谁谁又支持父亲?只要一打开,阵线立马就分明了。而阵线一明,以后用谁不用谁,也就用不着瞎子摸象了。可自己已经向太皇太后许过愿了,怎么能这么快就食言呢?而且,就是打开看了,又能说明什么?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不同看法本来很正常。不管怎么看,大多数人总是从朝廷出发的。用它来划界限,不是太荒唐了吗?怎么划法?支持父亲的就是好人,反对他的就是坏人?能这么划吗?不过一件事情而已!虽然大,也不能就一锤锣鼓定终生呵?要是这么定,不太可怕了吗?不这么划呢,那阴影总是在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跑出来,让自己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也可怕呀!要是这样,还不如干脆不知道它的好!那么,不如一下烧了它!可是,且慢,有这东西作为参考,知道亲疏远近毕竟不坏呵!不全信它,多个参照系,不比没有参照好?留着它。留着,就难免想看;看了,就难免正反两种作用。究竟哪方面占上风,只能看当时的情况了,全没有准头。这不是将一切,都交给不可把握的冥冥去掌握了?人,不相信自己的五官七窍,却要让冥冥主宰一切,他不是疯了吗?这么说来,留它不得!
于是,问题又重新翻了个过儿。这么颠来倒去,神宗头都颠大了!早朝的时候头脑昏昏的,连眼睛都红了。
这么着一直折腾了三天三夜,神宗到底下了决心,将那个包包一把火烧了。这一烧,心里反倒平静了:一切都交给眼睛耳朵吧,甭白耽误工夫了!这一烧究竟是好是坏,是不是真地改变了历史,也真只有天知道了!
只是,神宗的心,很快又起伏难平了,而且,还是一次真正的翻江倒海!
大宋与契丹虽为仇仇敌战之国,不是早就通使往来了吗?遇到大事,尤其是旧主薨逝,新主登基,都要派使者捎着国书,给对方报个信儿。既是国书,总得有个称谓。眼下契丹,兴宗耶律宗真早已薨逝,他儿子道宗耶律洪基接了位。仁宗从真宗手里接过大宋江山的时候,契丹还是圣宗耶律隆绪坐天下。兴宗接位,照大宋纪年算起来,是仁宗天圣末年;兴宗只坐了十六年江山,耶律洪基接位,是仁宗至和二年。仁宗、英宗、神宗,是三代皇帝;契丹,从圣宗算起,兴宗、道宗,也是三代。这么算,神宗与道宗应当平起平坐,满可以称兄道弟。但辽圣宗主要是与宋真宗打交道,仁宗接位时还是个孩子。大宋要是算上四代皇帝,神宗可就比道宗耶律洪基小一辈了。这么着,契丹国母——耶律洪基的母亲萧太后,就比神宗长了两倍!而照年龄推算起来,仁宗要长兴宗耶律宗真五岁,英宗却比道宗耶律洪基小一岁。那么,究竟该怎么称呼契丹皇帝及其太后呢?
枢密院认为对萧太后,神宗可以自称“重侄”,称她则为“太母”。称侄与母,怎么着辈分也没有下去。可什么叫“重侄”呢?特大侄子?再世侄?还是孙侄儿?“太母”又是什么母呢?要的就是这一份含混不清,好不跌份哪!虽然如此,到底有些不伦不类。礼部的官员专吃礼仪饭,怎么能容忍这种不合礼仪的事情,叫契丹人笑话!他们掐着指头翻来覆去一算,皇上规规矩矩应该自称侄孙,称萧太后则是叔祖母。
大宋遗事 第六十回(5)
神宗接到国书,一看称谓:侄孙,叔祖母!当时就火了,瞪着眼睛问:“朕是谁的侄孙?谁是朕的叔祖母?笑话!你们愣是从大漠里给朕认了个叔祖母?岂有此理!”
可礼部官员并不慌张,慢条斯理扳着指头就要来算账。神宗一看他们那架势,方才悟出争也无益,一挥手让他们去了!认虽然认了,可那心里,却早翻江倒海了!
当天晚上,月色很好,神宗叫了一个贴身内侍,悄悄带了一壶酒,几盘冷菜,一个人上了大内宣德门的门楼。几杯下肚,看着宫殿城池,烟朦月胧,想起国弱民穷的尴尬、屈辱,想起父皇的遗嘱,更禁不住感慨万千了!他喊了一声:“笔墨侍候。”内侍知道他的习惯,原是随身带着的,当时就呈了上来。他接过笔,饱蘸浓墨,就在月影下尽情挥洒起来。那是一首词,写道:
满 江 红
独上高楼,把酒处、三人岑寂。骋目望,京都繁富,月朦烟溢。腹地中原衰草绿,燕山河套胡尘急。听谯楼、更鼓响空城,人方泣!
尧舜事,远难觅;汉唐志,犹陈迹。但君臣一体,襟怀相惜。
谈笑灰飞强虏灭,运筹策定欢歌极。待归心、握发向青天,愁如织!
写罢搁笔,且歌且泣,人早已神游八极,不知所以了。
最早读到这首《满江红》的,是韩维与王陶。他们两个,虽都由衷地称赞神宗诗词一道益发长进了,可那背后的意思,却并不完全相同。
持国说:“皇上,您初即位,凡事都宜谨慎处之。大事,尤其应该慎重,急不得。中枢各位都是两朝顾命大臣,忠心保国,经验丰富,该处处尊重他们,照他们的意见去办,大致不会差的。还有,做人君的,比一般人,更应该敏于事,讷于言。诗词一道虽好,却容易见性见志。要是叫臣下知道了,就会揣心逆志,迎合君上,做张做致,生出无数事来。所以,最好少写。”
乐道却长叹道:“唉!我读了皇上的词,实在无地自容!都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无能,才让皇上忧心如织!”
神宗倒反过来安慰他:“爱卿倒也不必悲观。你我君臣同心同德,总是会有办法的!”
这话乐道赞成:“皇上圣明。从来有圣君,就有贤臣。皇上既奋发图强,朝政一定会面貌一新。微臣想来,皇上要革故鼎新,有一个人是不能不依靠的。”
“谁?是不是王安石?”神宗问。
“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这也不是微臣一个人的私见,朝野上下盼他挑大梁的人有一大批,差不多都是一种共识了。还有相州原来的知州李大人,先帝在时就上书要求变革,先帝还专门接见过他。相州不远,皇上可以先召他进京问对,咨询一下也是好的。”说过王安石,乐道又提到了相州知州。
神宗很快就召见了李某。他还是老样子,除了推荐王安石,并没有什么具体意见。虽然失望,神宗还是褒扬了他,让他回原任去了。
中枢大臣,谁都回避不谈神宗的词,好像根本没读到。问起政事,则也大多众口一词,叫神宗不要着急,且慢慢来。几次之后,神宗也就不再啰嗦,只是越发想念王安石了。
他问中书:“召王安石进京的诏书,发出去了吗?”
曾公亮说:“回皇上,早就发出去了。可王安石身体还没好,仍然请求闲职,所以还没有落实。”
神宗不由得皱起双眉:“朕听说先帝时召他,他就没来。现在召他,还是不来!是真病了,还是另有想法呵?”
曾公亮一听这话,赶紧奏道:“王安石文学器用,绝世罕有,适宜大用。几次召他不来,一定是真病,不会欺罔朝廷的。”
神宗这才笑了,说:“既然这样,就委他做江宁府的知府吧,一面养病,一面理事。等好了,再调他进京。”自然也有说安石坏话的,只是神宗没听而已。
韩维一知道任命,当时就求见皇上:“皇上,听说今儿有诏令要王安石做江宁府的知府,有这事儿吗?”
神宗一笑:“你消息还真灵。有这事。”
持国直咂嘴:“哎呀,陛下,这事可不太好!”
“为什么?”神宗不明白。
“微臣多少知道一些安石。他这个人守正不苟,进退都有一定之规,决不会轻易行止。所以,我曾建议陛下以礼相召。他病了这么久,朝廷屡次召他都不应诏,现在要他做知府,他要是立马应诏上任,那不说明他一直都是假病,是要与朝廷讨价还价吗?再傻的人,也不会这么做。要是真病,也不能上任。我估计安石肯定会上书辞谢,不会上任的。这样一来,他不又多了一个不应朝命的罪过?朝廷原是爱重他,倒让他为难了!”持国剖析说。
神宗见他说得有理,也懊悔:“这,朕倒没想到!你说该怎么办呢?”
持国想了想,说:“像安石,只有晓之以大义,说明圣上求贤若渴、求治若饥的诚心,再召他进京,除非他实在病得不能挪步,一定会勉力而为。现在用这种曲折罗致的办法,诱他入彀——”
这话神宗不爱听,打断他道:“你言重了,原本没有那个意思。你只说该怎么办吧?”
“既已任命了,陛下又志在必得,只好坚持下去,决不让步。不论他上多少辞职折子,只是个不准就是了。且稳住他,下一步再说。”
大宋遗事 第六十回(6)
神宗笑道:“只好这样了。但愿他没病得太重!还有,托他儿子传达的意思,你转达了吗?”
持国道:“早转达了,所以我才着急呢!”
神宗终于有了信心,说:“朕有直觉,会成功的!”
安石接到诏命,果然上书辞谢,还是求的闲职。神宗也就照着持国的意见,始终不准,只要他在江宁就职。从元泽那儿安石已经知道神宗的意思了,又见他这么执蛮,没有办法,只好勉力上任了。
大宋遗事 第六十一回(1)
蒋之奇阴构乱伦罪
老醉翁心冷亳州城
这世界上,什么东西变得最快、最大?不是三伏天气,不是大漠旋风,不是转瞬即逝的彩虹,不是鹘起兔落的攻守。变得最快、最大的,是普天下官员的那张阴阳脸。刚刚还是满面生春,眨眼却已凝霜飞雪!什么有它这样快?有它快,能有它这样大的反差吗?有这么大反差的,也有它这样铺天盖地的能量吗?
怎么会这样呢?所有踏入仕途的,不全都口口声声标榜着为国为民吗?既是为国为民,就该有原则,有操守,就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不至于这样没有骨头、没有廉耻呵?问题是说的与做的不一样。真正躬行己志,为国为民,说到做到,一丝不苟的,不是绝对没有,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不过是打着为国为民旗号的魑魅魍魉,除了追名逐利,唯官是图,什么都不管不顾。要这些人有原则,有操守,不过扯淡而已!那么,他们的瞬息万变,无所不为,也就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明白了这一层,该不难理解,那些坚决反对濮王为皇的人,并不全都真正为了维护皇权,皇权不过是个得以发难的借口而已!其中一批言谏官,早在这之前,就与中枢大臣们有过相当的过节了。而范纯仁范尧夫,即是他们最典型的代表。
这人,一代之隔,往往就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范仲淹出身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