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鲍仁思索片刻,“不如直接加上当时二人相逢时的场景,后接此两句,表情意已定。此般叙事手法,倒不枉费后两句直白却感人的才情。”
她笑起来,拍手道,“如此甚好。你果然是造诣颇高。”
他轻笑,“那便加上……”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鲍仁,我可有同你讲过……”
“嗯?何事?”
“……没事,我记错了。”
我有同你讲过,你很像他么?
她给了鲍仁三万两白银的银票。
鲍仁走的那日,她以茶代酒,遥遥相送。
一饮而尽,满腔哀愁。她果然还是喝不惯毛尖。毛尖太过清苦,她的命里,早就不缺这样的物什。
8。
今年的春比之往日,来得晚些。
白梅早已凋零,海棠却仍未吐露芬芳。
捕快闯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绣手帕,绣的是一株并蒂莲。
并蒂莲花瓣重叠且繁多,需要用到的不同颜色的绣线也多,针法复杂。待他们说明来意,她对捕快说:“快要成了,你们且等我绣完罢。否则到时候,又忘了该用什么颜色的线,该从何起针。”
捕快一把从她手中扯过绣帕,“到时候?!小娘子真是天真啊,还以为能回得来?若是无大事,你当弟兄们愿意操着家伙逛青楼?”他□□着摸上她的脸颊,“再说了,我们当差办事,还需按小娘子你的节奏来?美人,面子可真大啊!”
她猛地站起来,左手扫开轻薄她的捕快的胳膊,右手顺势抄起案几上的茶杯,狠狠地向他头上砸去。
“既然回不来,那再多做件错事,也是无妨。”
鲜血从捕快的额头流畅地淌下,顷刻间便模糊了他整张脸。捕快“啊啊”的叫着,惊慌地用手按着额头,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佩剑就像她刺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竟敢伤了老子,老子今日放你活着走出这扇门,老子就他妈是王八!”
另一个捕快此时却冲上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同伴,拦下他的剑,“你莫动气!上头说了,要活的,完整的!你把剑收回去!万一不小心伤着这女人了,且不管头怎么处置你,钱老板也不会放过你!”
果然,是钱万才找的事。
当年明伏怒发冲冠为红颜,之后虽是安抚了钱万才,可面子是当时输了就没得捡了的东西,钱万才又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动不了明伏,动她就简单多了。更何况,当年之事,归根结底,是因为她而起。
当年明伏方离开余杭时,她就料得到钱万才报复她的时机到了。失去了明伏的保护的她,堪比失了莲叶遮风挡雨的白荷,轻轻一阵风一场雨,就能散了花瓣。可是她却未料到,过了一年多,直到今日,这场报复才来。其中原委,着实经得起推敲。
钱万才报官,声称她的采悦楼已逃了近三个月的税,税金近千两。
逃未逃税她不知道,也无心知道,但她清楚的是,只要钱万才要整治她,随便一个理由都是足够的,她都无从反抗。既已在劫难逃,且看他最后开出的是怎样的条件。
牢狱里空气潮湿,气味难闻。蚊蝇无时不刻不在眼前乱飞,偶尔还能听见老鼠吱吱地叫声。外加春寒料峭,地牢内更是阴冷。
她按狱卒发粮的时间,推断出此时正值午时。
这是狱卒第十五次发粮,换而言之,今日已是她入狱的第六日。
月白的云罗缎纤尘不染,发髻也丝毫不曾凌乱。除了吃饭时间,她始终静静靠在墙上,闭目养神,不哭不闹,不言不语。
其间她虽未被传召,倒是有过贵客来这肮脏不堪黑暗无比的牢狱中探看过她。
钱万才首屈一指。
他带着小厮,走到关押她的牢门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靠墙而坐的虚弱的她,轻笑一声:“苏姑娘,好久不见。”
她勉强睁开眼睛,从上到下大量他一番,随即一笑,“钱老板,别来无恙。”
钱万才饶有趣味,蹲下来,于牢门外平视着她,嘴角挑起一丝轻蔑的哂笑,“苏姑娘在这里,住的可还习惯?像苏姑娘此等纤弱美人,是万万不得在这种地方多呆的啊。我钱某也算与苏姑娘有缘,愿以寒舍相邀,不知苏姑娘可否赏脸呐。”
钱万才不似一般的土豪乡绅,满脸横肉大腹便便。不去计较他的姓名与家业,性格与手段,他也算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的谦谦君子。可他是商人,爱面子重名声的商人。他能容许自己的风流多情之名传遍天下,也不容许谁妨碍了他这风流,谁断送了他这多情。
他这是要她做妾。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四年过去,他照样能用最有效最恨戾的手段,将回明伏这一军。
他这是要让全余杭的人都得知,明二少爷当年怒发冲冠付出巨大代价救下的红颜,并不稀罕他,而是做了他钱万才的小妾。
她闻言一怔,没想到他会直切正题,挑明的这么快。而后她使尽全身力气,做出娇媚惹怜的模样,“钱公子说笑了,奴家命贱,哪里适合如钱府般的大宅子。这里虽是脏了点,然是,配奴家的命。”
钱万才挑眉,“哦,换而言之,钱某这是被拒绝了?哈哈,被江南名妓苏小小拒绝,不算失了颜面!不过……这真是苏姑娘你的最后决定么?”
如果她不愿做妾?那要如何?
倘若这件事的主谋只是钱万才,那么如果她未答应他,最坏的结果也就仅仅是在牢里坐一辈子,采悦楼关张大吉。因为以他的骄傲,定不会置她于死地。
然而她很聪明,这件事,并非钱万才一人策划。
当另一个起到推波助澜与权力后盾作用的人出现时,她不得不震惊。
当朝宰相阮道。
“老夫一直想着来亲自会会你,让我儿日夜思念、以命相守的女人。”
仅一句话,就将她震杀在原地。
“前年,他为推脱掉与吏部尚书许大人小女的婚事,纵火烧了软禁他的宅子。”
“……”
“去年,他为推脱掉与大司马楚大人独女的婚事,割脉未遂。”
“……”
“前些日子,皇上将六公主许配给他,你猜你那深情郎又干了什么事?”
“……”他干了什么?他会不会……
可惜阮道并未给她思考的时间,直接道——
“他吞了金。”
“第二日婢女发现的时候,人早已僵硬。”
……
“他从小就与他的兄弟迥然不同。他不愿舞喜文弄墨,不图功名利禄,不服看管束缚。最爱一个人牵着他那匹青骢,游山玩水,畅游天下。”
……
“他母亲甚早之前就同老夫说过,一味地软禁他必是要出事的。可老夫当时并未在意,总觉得,关一关,正好改改他的性子。以他一贯的温和,倘若出了事,老夫也定能解决。”
……
“可谁知他对你用情太深。老夫未曾料到,改是改了他的性子,却是改得更加执着顽固,极端易怒,全然不懂变通。”
……
“可老夫不后悔。他看重的,不是我这个父亲;阮家要的,也不是这样的儿孙。然而,身为父亲,最后所能为他做的,却只能是成全。”
阮道说着,长叹一声。
“他走时留了书信,信中告慰了众人,却单单分毫都未曾提及你。你懂他的意思罢。”
……
“由是,老夫亲自来此,送儿媳一程。”
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本以为,他未曾爱过她。却不知,他爱得比谁都深刻,甚至早已甚于她。
她本以为,他已然忘却她。却不知,他将她与自己的性命紧绑在了一起,没有一刻忘记。
她本以为,这场爱情里,是自己输的一败涂地。然而事实上她确实输了,以另一种输得非常彻底。
他太过高明,她根本赢不起。
她忽然想要仰天大笑。
那算命的老夫!你可看清了!我苏小小既是命里带煞,无法圆满,可我也终是拿到了我最为珍贵的宝藏!
即便这珍贵的宝藏需要拿命来换,又有何妨。
又有何妨!
想罢,她立身而起,微整罗裳,稍理鬓发,敬重地向阮道鞠下一躬。
而后,对着自己倚靠了数日的那面墙,直撞而去。
书中曰,人逝去之前的每一秒,都会被无限的拉长,用以回忆自己的平生过往。
她忽地忆起,那年深春时节,草长莺飞,林荫小道,湛蓝天色。
他那沉稳清越的声音,他那琥珀色的眸。
“在下,余杭西泠,苏小小。”
“建业桃叶渡,阮郁。”
尾声
今日,乃是当朝六公主大婚的吉日。
建业虽是都城,但因建都不久,并不算繁华。像今日这般热闹,也是少有。由是百姓们皆举家上街,围观迎亲送亲的礼队,赞叹不已,庆贺欢腾。
迎亲的队伍从城西阮府出发,当朝宰相阮道亦一身红衣,与妻妾相伴,满面春风地站在宅门前,手捋着胡须,慈祥且骄傲地看着马背上准备前去迎娶公主的新郎。
那日他饭后散步,正巧路过软禁郁儿的后宅,推开门,想着与之谈心一番,却见郁儿正抓着一把未经打磨的碎金,一颗一颗,向嘴里投去。
他一愣,随即大吼一声“住手!”,也不管自己年近五十的身体,几步狂奔上去,扑倒自己的儿子,扒开他的嘴,疯了似地抠着他的喉咙。
“郁儿,你吐出来!你快给我吐出来!快!”
阮郁漠然的垂着眸,睁开父亲的钳制,继续往嘴里塞金子。
“……来人啊!快来人!快给我绑住他,快!”
几个护院与仆侍立刻被叫进来。众人合力绑住阮郁,又请来郎中,喂下他灌胃的苦水,将他倒着吊起,狠劲拍打后背。
阮郁猛地一阵咳嗽,几颗碎金子从他口中吐出。
阮道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他决不能放过那个女人,那个险些让他失去了儿子的风尘女子。
“郁儿,要如何,你才肯放下她?”夫人一边摸着泪,一边对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儿子问道。
“……”
“郁儿,你回答娘亲,要如何……”
“除非我死。”
夫人怔住,随即泪如泉涌,“你死了,你让娘亲与爹爹如何是好……”
“如果她死了呢。”一直沉默地站在夫身后的他忽然开口道。
郁儿将头转过来,漠然地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如果她死了呢,你要如何?”
“那么我也一同而去。阴曹地府太阴冷,我要去陪伴她。”
儿子坚定地回答道。
然而他有把握说通儿子。毕竟如果活着,那就是真真切切的执念,永不可背叛的承诺。而死了,执念便不攻自破,承诺便也不算遭遇背弃。
到时一切纠纷,便可自然而然的推脱到命运无常的头上。
那时他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反复提及生养栽培之恩,敬老孝廉之德便可。郁儿不是不讲理的孩子,他终会爱惜自己的命,以报答父母的苦心。
至于百年之后,在另一个世界,在阴曹地府,郁儿再想去找那女人与否,又与他何干。
由此一来,他既是保全了自己的儿子,也保全了身为父亲的颜面。
那女人,是叫苏小小罢?
苏姑娘,久仰大名。老夫便前来,会会你。
红尘百戏,世事沧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