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暖阳包裹住她的全身,柔和而明媚,她手中的团扇掉在迎春花上,栖了几只春蝶。
韩百里出去后便有侍女进来,公子清示意她退出,就站在檐下默默瞧院中风景。
莳花数年,他从头次觉得这片花圃竟是如此顺眼。也头次发现,姿态平凡的迎春花竟能让春的气氛浓烈至此。
檐下风来,贝铃轻响,吹得院中嫩花碧叶微颤,也卷起叶凝脸上帕的一角,缓缓滑落。
叶凝睁开眼,倦懒得不想动弹,公子清缓步过来笑道:“起来罢,晒久了头疼。”躬身捡起锦帕,递给叶凝。
“你得空了?”叶凝坐起身来瞧了瞧书房,里面已无人影。她便揉揉双鬓醒神,将审问郑怡无果的事说了。
公子清闻言而笑:“威逼这招你果然使不出来,利诱又不行,那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叶凝苦恼,“我虽恨她,却也下不了狠手。”
“我倒有个法子。”公子清笑意中添了几分狡诈,“让郑氏几天几夜不睡,她定然熬不住。不伤她半点毫发,却能令她开口。”他脸上笑容如狐狸,精怪而生动。
这个法子倒是值得一试,只是公子清刚才那神态……实在太少见!
叶凝记得初见时他丰神俊逸,温雅中带几分诗意,却仿佛戴着微笑的面具,永远那样从容平静,却也带些疏离。
是从何时有了变化?
他偶尔会戏弄她,以言语、以眼神,偶尔会露出茫然,偶尔会表露关切,还会狡诈而笑,不再如初识那样单调。
他仿佛忽然生动明朗起来,那一笑的风姿韵味,竟直击入心底。
…
关押郑怡的石室低矮逼仄,昏暗的光线令人精神倦怠想要安睡。然而郑氏刚一阖眼,便有小厮在她耳边以金石相击,尖锐的声音刺耳,她惊吓之下清醒过来,然而困顿太久之后,只觉头晕恶心。
已经连续两天了,她被关在石室中不许片刻入睡,浑身上下难受之极,却完全无法休息。
叶凝来看过她几次,每次只是含笑看她,抱着手臂,好整以暇。
时间缓慢滑过,难熬而令人绝望。郑氏再一次被小厮吓醒后,终是有气无力道:“去找叶凝过来。”
叶凝来到石室时就见郑怡苍白的脸上蒙着层灰色,耷拉着脑袋,神情萎靡。她看向叶凝时,目光无神,嘴角却还是浮起一丝嘲讽:“你赢了。”
“那就请老夫人如实说吧。”
“你想知道什么?”
“十方的下落,还有当年他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皇帝。”
“他的下落我也不知道,把十方引荐给姐姐后,我就没再见过他。至于理由,他说第一任巫王真名叫做秦朗。”郑怡勉强撑起精神,讥道:“秦朗是谁,你知道么?”
叶凝心中巨震。她怎会不知道秦朗?
杞国的开国大将军,百姓尊为战神,勇猛威武,用兵神出鬼没,战无不胜。当年太。祖能得杞国江山,全是倚仗他的神武。
然而古来功高震主,又哪会有好下场?秦朗被封赐高官厚禄,而后奉命西征,在鬼谷附近带着他的二十万大军神秘消失,再未出现过。
而后,他被诬谋反通敌,家眷尽数斩首,功劳被抹灭,家产抄尽,凄惨无比。
巫夜第一任巫王虽非秦朗,但巫夜的建国,却与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只是百年来,这个秘密从未外传过,十方怎会知道?他还知道些什么?
手足皆不可遏制地有些颤抖,叶凝强自镇定:“还有呢?”
“巫夜的鬼谷中埋藏着滔天财富,秦朗建立巫夜,便是为了养精蓄锐,以待来日复仇,让后人回归,拿回该得的东西。”
也就是说,杀回杞国,夺取天下!这样的理由,怎不会令先帝畏惧?
当年秦朗的二十万大军和数目可观的军资消失在巫夜的鬼谷中,令天下震惊。随后巫夜建国,以精绝毒术扬名四方,日渐强盛。而地处巫夜的鬼谷中遍布毒瘴雄县,人不敢近,向来有种种传说流传。
其中一种,便是说其间藏有富可敌国的财宝,引无数人垂涎。
巫夜的毒术、财富,似乎与鬼谷密切相关,而巫夜的建国,正是在秦朗大军消失后不久。如此巧合,怎不会令先帝起疑?
所以先帝提调五十万大军,并非为了外界所传的任何原因,而是要在秦朗后人回归之前,将其尽数消灭,断绝所有的后路!
叶凝只觉口干舌燥得厉害,心中百念杂陈。
她几步退出石室,大口呼吸外面的清新空气,胸口还是沉闷滞涩。
巫夜的秘密,居然真的流传了出去!而那个十方,究竟是如何得到的消息,他的目的,又在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贰拾肆 幽窗迷离心
叶凝再一次将自己关起来闭门不出。
当年巫夜灭国的原因已是确凿无疑,秦朗的故事历来为杞国皇室忌惮,若不是他,先帝也不会征调五十万大军出征,令那么多人有去无返。
那么,杞军攻下巫夜王宫后掘地三尺,是为了寻找什么呢?
郑怡已将所知所见吐露殆尽,十方见到先帝之后,还说过些什么?叶凝看着眼前端正摆放的通透玉龟,只觉彻骨的寒冷,浑身似要打颤。
十方并非杞国人,他挑起两国战争,而今又在北域诸国折腾,所求的,怕是不小吧?他对巫夜的事似乎知之甚多,如果需要,会不会再次将巫夜推入漩涡?
这对于复国而言,是莫大的隐患!即便巫夜人回到故土,根基未稳之时,若十方再挑事端,焉知灭国的惨剧不会重演?
叶凝眉头紧锁,想到这些就觉得头疼。
如果师父还在世,也许还能从她那里探得他的消息,可师父已与世长辞。能有十方消息的,或许太后郑婉能算一个,余下的,也只有那勒国师和九微查到的跛足和尚了。
叶凝霍然立起身来,出门急急去寻秋琳。
搜寻十方的事情已迫不及待!郑婉身处皇宫,她无法触及,而那勒国师自事发后便逃匿无踪,能够利用的线索,唯有跛足和尚。
她寻到秋琳,将此事扼要说了,便让她传讯于沙朗若,令九微严查跛足和尚下落。再将十方画像描了几份,让秋琳转交给歧阳和水含珠,查探十方的消息。此外,也托公子清查探关于靳淮远的事情。
秋琳起行时,叶凝又将郑怡交给她:“郑怡算是灭国的元凶之一,要怎么处置,让沙朗若他们问问族人的意思。”
郑怡休息过后精神恢复了些,此时被点了哑穴,用绳索捆紧了扔在船上,脸色灰败。
见叶凝与秋琳交谈时对她指指点点,郑怡似乎能猜到自身下场,使劲挣扎起来,嘴唇张合之间,似有话说。
秋琳上前解开她的哑穴,冷声道:“你还想说什么?”
“能否帮我转交个东西给他?”郑怡抬头望向叶凝,灰败的脸上蒙了些悲伤,语音颇有哀戚。
她原本养尊处优,富态贵气,近日来接连受挫,整个人憔悴了下去,再以如此语气说出来,倒是可怜。
叶凝缓步过去,命人解开绳索。
郑氏手脚麻木,颤抖着伸手入怀摸索了一阵,取出枚紫玉步摇,小心翼翼交在叶凝手上。目光在步摇上流连一阵,光芒敛去,她无声叹息。
步摇材质上佳,外形别出心裁,上面几串细珠流苏别致可爱,似是少女所用之物。
叶凝寄居幕府时曾见过郑怡年轻时的画像,彼时她活泼明艳,长相甜美出众。画中的她挽着慕鸿手臂,含笑站在一丛芭蕉下,发髻之间逸出的正是这支紫玉步摇。
这大抵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吧,叶凝心下了然。
听幕府的人说,成婚之初他们也恩爱缱绻,才子佳人,是京中人人称羡的眷侣。只是后来感情转淡,巫夜之事后,两人感情彻底破裂,分居两处,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然而,谁又能想到,郑怡竟会随身携带这枚紫玉步摇?
这么多年来,其实她从未忘却旧情吧?即便慕鸿决绝地移情别恋,即便两人之间已有万丈深壑,相敬如冰多年。
叶凝感慨之下,倒为这段情叹息。
情之一字,向来飘渺虚无,如平野间掠地而过的风,不知如何而起、而浓烈,亦不知何处会终、会淡薄。不论人心善恶,地位高低,情之所系便成化不开的执念,令人唏嘘。
她握着那只紫玉步摇,目送郑怡消失在坤明湖上浩淼的烟波中。步摇已被握得温热,叶凝暗想郑怡与慕鸿感情的起承转合,那必是铭心刻骨,生死难忘的吧,可最终却也只能承载于脆弱的簪子,消逝于一声轻叹。
叶凝远眺湖面,忽然觉得天地广大,人生匆匆,人心感情竟是如此微渺。
…
鬼谷是巫夜禁地,因其毒瘴遍布,地势凶险,扼杀过无数人的性命,百年来无人敢靠近。叶凝以前从未有过奔赴鬼谷的念头,然而送走郑怡秋琳之后,她忽然很想去看看。
当年杞军曾将巫夜王宫掘地三尺,大抵是隐约得知玉龟的存在。一切因缘牵系在鬼谷,那么,杞军是否曾赴鬼谷,探寻究竟呢?
心中疑惑深浓,不亲至鬼谷则无从解开。可她势单力孤,若是独闯鬼谷,焉能全身而退?
叶凝苦思数日,忽而福至心灵,想起一个人来——君昊!
她拍着脑袋,连叹自身愚钝。当年君昊曾随军观战,他对率军的徐铿似乎也颇熟悉,何况君昊所图非小,对这些消息应是了如指掌。当年杞军的行径,他怎会不知?
主意既定,叶凝便辞别坤明岛,回到容城住处歇了一宿,便呈个拜帖到君昊府上。
春光和暖之后,君昊便已搬到位于容城的王府中居住。其府邸修得豪华阔气,附近街巷的居民皆被迁居别处,是以王府周围格外安静阔朗。
青石长街干净整齐,沿墙植满绿树,藤蔓和爬山虎援引树枝而上,在鸟鸣中春意盎然。
府门口的石狮气势雄武,龙飞凤舞的牌匾下,两溜青衣小厮整齐排列,鸦雀无声。
叶凝呈上拜帖,不多时便有人出来,引她从侧门而入。小厮带她走过外院,在一处垂花门外由青衣小鬟接引,走过竹林回廊,小鬟将她引至后花园中,便躬身告退。
朱红色的门扉洞开,可以看到其间桃李芬芳。叶凝正欲举步入内,忽然觉得不对劲,回首四顾但见附近并无他人。
叶凝疑惑蹙眉,觉得似乎有人看她,但是……目光流转,忽然停在角落里的大松树下。松树高有两丈,松针碧翠修长,层叠的枝干斜生低垂,几乎覆盖地面,在满园暖春中隔出一片幽凉。
松树后是青灰色的矮墙,墙上一溜镂空花窗,整齐雅致。
那花窗后矮身站着一人,黑衣隐在墙后,只从花窗中露出眉眼轮廓,隐隐约约。
那双眼睛!叶凝浑身一震,匆匆几步要走过去,那人却倏然消失,待她走过老松到了花窗边时,对面风声寂寂,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叶凝颓然站在松边,心情骤然起伏跌宕,此时只觉空荡茫然。
元夕之夜,在水晶桥畔的花灯下,她也曾瞧见那双眼睛,分明就是弟弟!后来她去过那里多次,当然没再见过他,而今他乍然出现在逸王府中,却又是须臾消失,恍如一梦。
“伊洛……”指尖抚过冰冷的青砖,穿透镂空的花窗,能够抚摸到的唯有暖风,和在风中微颤的海棠碧叶。
刚才那个人是弟弟吧?可为何那样不真实,仿佛是她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