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携杖随后慢慢而归。正是:
梁生思有室,桑氏已无家。
幸逢刘孝老,能惜女西华。
原来柳公的夫人亦已物故,且无子无女,家中止有几个侍妾丫鬟。当下,接着梦兰逊到内堂。相见毕,柳公随后回来,梦兰重复拜见了。柳公细叩来因,梦兰把早年丧母,后来随父赴任,父死任所,栾云初时借屋,后因求婚不遂,怀恨赶逐,逃奔到此的缘故,一一说了。柳公道:“这栾云原是膏粱子弟,我在任之时,只因乡绅荐书,面上勉强取他入泮的,如何敢妄求婚姻,肆行无礼!今小姐幸遇老夫,且安心住在此。待老夫替你觅一佳偶便了。”钱妪在旁接口道:“我家小姐已许过人家了。”柳公问道:“谁家?”钱妪道:“便是襄州梁孝廉的公子叫做梁栋材。”柳公听罢,大喜道:“这是我最得意的门生,这头姻事却联得好,他幼年便有神童之名,我在襄州时,曾举报他两次科举,他因亲老,不肯赴试。如今他父母还在么?”钱妪道:“他老相公、老安人都亡过,今服制都满了。”柳公道:“我看他文才,将来必大魁天下。闻他向年有多少人家与他议亲,他却难于择配。小姐是何人作伐,定得这个好夫婿?”钱妪便将两半幅回文锦配合得来,梁生以前半锦为聘,小姐以后半锦回赠的事细说与柳公知道。柳公道:“梁生曾把回文锦中章句绎得几十首,我也曾见过,却不晓得他家藏着原锦半幅。此锦本宫中珍秘,后来散失民间,购求未获,不知他从何处得来?”钱妪道:“闻说他家老相公从京师回来,在路上收买的。”柳公道:“你家这半幅却又从那里觅见得?”钱妪又将刘夫人梦中之事,并地下掘得玉匣,匣中藏着半锦的缘故,细说了一遍。柳公点头嗟叹道:“这是天缘前定,大非偶然。既是梁家半锦在小姐处,不知今可曾带得在此,幸借我一观。”梦兰听说,便向怀中取出一个绣囊付与钱妪转递柳公。原来,梦兰把梁生的半锦与他所绎回文章句,并和韵的一诗一词做一包儿,裹着藏在身边。今因柳公索览,便探怀而出。
柳公接来看了,见这半锦五色纷披,灿然悦目,嗟赏了一回。及见梁生所绎章句并所题诗词,说道:“这绎出的章句,我已曾见过,那一诗一词却不曾见,想是他的新作了。后面写着和韵,不知是和谁人的韵?”钱妪道:“就和小姐的韵。”柳公道:“原来小姐长于翰墨,老夫失敬了,这原唱的诗词一发要求一看。”梦兰道:“不肖女也绎得回文章句几十首,当一并录出呈教。”柳公大喜,即令丫鬟取过文房四主送上。梦兰把章句诗词一一写出,柳公取来细细看了,极口称赞道:“我前见梁生所绎章句,已是敏妙绝伦,不想小姐又另出手眼,更觉不同。其中只有一二相合的,余皆各自拨新领异。至于小引一篇,尤为佳绝。我初见梁生时,曾以璇玑图为题,面试他一篇古风,今这小引与他古风可称双璧。两诗两词又一样清新秀丽,真是天生一对夫妻。至如两半锦作合之奇,又不足言矣。”因问小姐到这里来时,梁生可曾知道否?钱妪答道:“当被栾家迫逐,仓卒起身,不及报与梁官人知道,小姐指望到这里寻着母舅家住了,然后寄信到梁家去,不想又投奔不着。”柳公道:“小姐母舅是何人?”梦兰道:“家母舅是刘虚斋。”柳公道:“原来是刘虚斋,我也曾认得,今已亡过几年了。他本刘蕡之孙,因乃祖直言被害,故绝意仕进。侨居于此,以务农为业。不料前年病故,所遗田亩,半百荒瘠,迩来连值凶岁,朝廷虽有蠲恤之典,却被吏胥上下其手,移熟作荒,移荒作熟。刘家荒田偏不在蠲恤之内,他令郎刘继虚苦干赋役,竟把田产弃下,挈了一妻一妹,不知逃往何处。官府又欲着他亲戚领田完粮,因此,连他亲戚也都逃避,没一个住在本州城里。你要去投奔他,却不投奔差了?”梦兰闻言,潸然泪下道:“茕茕孤女,无所依归,指望暂托母家,不想又如此零落,如何是好?”柳公沉吟了半晌,说道:“我向爱梁生之才,曾对他说:‘我若有女儿,即当招他为婿。’今我膝下无人,你又怙恃俱失,我意欲认你为义女,便入赘梁生到家,未知你意下如何?”梦兰道:“大人既与先君有僚友之谊,不肖女便是通家儿女了。况今又无家可奔,若得大人颐养膝下,实为万幸。”柳公大喜。梦兰便令乳娘扶着深深的拜了柳公四拜。柳公立在上面答个半礼。当晚,排设家宴,做个庆喜筵席。次日,柳公即修书一封,差一的当家人,星夜赍赴襄州梁家投递,约梁生到华州柳衙来成亲。正是:
旧日门生今女婿,今朝泰岳旧恩师。
玉成花烛洞房夜,全赖他乡遇故知。
梦兰既拜柳公为义父,便与钱乳娘两个去住在柳家,专等梁生到来。谁想好事多磨,柳家的家人去了几时,回来禀覆柳公道:“小人领命往襄州寻问到梁家,梁相公已不在家里了。他家有个老妈妈说道:‘梁相公自闻桑小姐去后,便唤老苍头随着买舟渡江,望绵谷一路寻访去了,至今未归。’小人又住在那里等了几日,并不见回来,只得把书信付与他家老妈妈收着,先自回来禀覆。”柳公听罢,对梦兰道:“他不知你在此,到往绵谷去寻,如何寻得着?既寻不着你,知他几时才回,我的书何由得见?今当再写一书,差人赶上去,追他转来。”计算已定,即另差一人赍书,望绵谷一路进发。那人去了几日,却探知前途水路都是兵船充塞,没有民船来往。旱路又都是游兵骚扰,没有客商行动,不能前去。只得复身回来,并原书带归。看官,听说原来此时,兴元节度杨守亮造反,朝廷差大将李茂贞引兵征讨,相持日久,未能便下。那杨守亮与宦官杨复恭认为叔侄,暗通线索。复恭惟恐李茂贞成功,故意迟发兵粮。茂贞又约束不严,任其部卒随处劫掠,为此,这一路甚难行。彼时有几句口号,单说唐未长征之众与唐初府兵之制大异,道是:
昔之府兵,唯寇是剿。今之长征,唯民是扰。
兵而扰民,非兵伊盗。
设兵至此,可胜叹悼。子曰去兵,旨哉圣教。
当下,柳公因寻访梁生不着,甚是忧闷。梦兰心里也十分烦恼。一日,正与钱乳娘两个相对愁叹,忽听得堂前热闹,钱妪出去看了一遭,来回报说:“朝廷有特旨,升了柳老爷的官,今报喜的人来报喜,故此热闹。”原来,柳公向与杨复恭不协,求补外任,又辞官而归。近日,复恭骄横太甚,天子也有些厌恶,他因思念柳公是个直臣,特旨诏还京师,仍拜殿中侍御史之职。柳公当日奉了朝命,便打点起身。因对梦兰说道:“自楚入蜀,一路甚是难行,料梁生决不到那边去寻你。他知你向曾随父在京,或者如今竟到京中寻访,亦未可知。况今当大比之年,他服制已满,也必赴京应试。你不若随我进京访他来相会。”梦兰依言,即与钱乳娘收拾行装,随着柳公一同起行。临行时,柳公又恐梁生未必便到京师,倘还在襄州附近地方寻访,却如何得与梦兰相遇?因心生一计,把这半幅回文锦依样刻成印板,后刻一行云:
苏氏璇玑半幅图,如有合得此图者,可至京师柳府来相会。
柳公将这刻板回文图做个暗号,分付家人印下几百张。凡自襄州入京一路马头市镇上,都要粘贴,使梁生见了,好到京中来寻我。家人领命,分头往各处粘贴去了。柳公一面自携家眷,起身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梁生自从那晚梦兰被逐之后,钱乳娘又不及去报他,他在家里并不晓得。直至次日,张养娘偶然出外,闻了这个消息,回来报知。梁生吃了一惊,忙赶到城外去各处寻访了一日,不见踪影。又到桑公停柩的那个寺里探问,却又说并不见小姐到来。梁生心疑,再到他寓所左侧,细问邻人:“可晓得桑小姐往那里去了?”有人传说:“他同乳娘下了一只小船,说要取路回乡去哩。”梁生此时寸心如割,想道:“他家在绵谷,近闻此路正有兵险,女子家不知高低,只顾往前去,如何使得?我须赶将去追他转来。”便教张养娘同梁忠妻子看守家中,自己带了些盘缠:并怀着梦兰下聘的半锦及其所题诗词,唤梁忠雇下小舟一只,主仆二人连夜下船渡江追去。于路访问往来行人,说:“可见有一小娘子同一老妪驾一只小船前去么?”那些人也有说曾见的,也有说不曾见的,其言不一。梁生心中疑虑,只顾催船前进。行了几日,将近均州界日,只见来船纷纷传说:“前面有征西都督李爷发回的兵丁下来,见人拿人,见船拿船,十分利害。”梁生船上的艄公听了这话,便把船泊住不肯行了。正是:
并非欲济无舟楫,却是有舟不可越。
失去佳人何处寻,才郎此际愁欲绝。
梁生见艄公不肯行船,便道:“我情愿多出些船钱,你须与我再行向前去。”舡公道:“不是小人不肯去,其实去不得了。”正说间,只见一只快舡驾着双橹,飞也似摇将过去。梁生指着,对艄公道:“你说去不得,如何这只船却去得?”艄公抬头把那船看了一看,说道:“这不是民船,这是衙役打差的快船,他奉着官差,须不怕兵丁拿了。相公若必要到前面去,便趁着这只船去到好,只不知他可肯搭人?”梁生听说忙道:“既如此,你快招呼他一声。”艄公果然高声叫道:“前面快船,可肯乘两个客人么?”那快船上人听得招呼,便停了橹,问道:“什么人要乘船?”艄公道:“是一位相公同着个老管家要相求带一带。”船上人未及回言,船舱里坐舱的那人听说是一位相公,便道:“既然是个相公,快请过船来。”艄公忙把船摇将摆去。梁生走过快船,看舱里那人时,果然是公差打扮,见了梁生拱拱手,便请梁生就舱中坐下。梁忠自把船钱打发了艄公去,也过船来靠舱门口坐着。舱里那人问梁生道:“相公高姓?”梁生道:“学生姓梁。”那人道:“相公不就是与前任柳太爷相知的梁秀才么?”梁生道:“学生正是。老丈如何晓得?”那人道:“在下就是本州公差,如何不晓得?”梁生道:“老丈尊姓?”那人顿了一顿口道:“在下姓景。请问相公,前面都是兵丁充斥的所在,你读书人有何急事,要到那边去?”梁生道:“学生正为闻得前面兵险难行,要去追寻一个人来。”那人道:“原来如此,相公远来想是饿了,我船里有现成酒肴在此,若不弃嫌,请胡乱吃些。”说罢,便唤舟子取出酒肴来,请梁生同饮。梁生再三谦让。那人道:“相公不必太谦,在下虽是公差,却极重斯文,况相公又是前任太爷的相知,怎敢怠慢!”一头说,一头斟酒劝饮。梁生饮过两盏,那人道:“这酒不热,须换热酒为吃。”便自向艄头取出一壶热酒来,满斟一大盏,奉到梁生面前。梁生见他殷勤,接过来一饮而尽。那人又忙斟一大盏递与梁忠道:“老管家,你路上辛苦也,请吃盏热酒儿。”梁忠谢了一声,起身接来,也一口呷干了。只见那人指着他主仆两个,笑道:“到也,到也。”说声未绝,梁生早头重脚轻,不觉一交跌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