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沉吟片刻,道:“这样吧,大人先写折子,向皇阿玛详细说明这里的情况,我再出去看看情况。”
“也好,八阿哥一切小心。”
马齐对于跟胤禩同行,原本是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并不指望他能帮上忙,只期望这位少年阿哥能不拖后腿,也就万事大吉了,但现在看来,八阿哥少年老成,处事稳重,却在诸阿哥中,都显得极为出色,也难怪佟国维对他……
摇摇头,将脑海中不相干的思绪赶了出去,马齐铺好折子,开始措辞下笔。
胤禩带着惠善与高明二人出了平阳府衙。
灾后的平阳府萧条一片,其实他们在来路上就已经知晓,但与其两人都坐在那里相对无言,不如出来走走,权当散心。
一个满目愁容的老人拄着拐杖,携着小孩迎面蹒跚走来,两人都瘦得只剩皮包骨,尤其是老人,颧骨高高耸起,眼窝却陷得很深,看上去颇为可怖,就连惠善这样的汉子看了也心生不忍。
“八爷,奴才去给他们些银钱?”
见胤禩点点头,惠善走上前去,掏出一小袋银锭,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又指指胤禩的方向,边将银钱递给他们。
老人看也没看胤禩这边,木然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多少感激,嘴巴微微阖动,说了句话,又慢慢地往前走了,竟也不拿那银钱。
惠善有点尴尬地跑回来,道:“八爷,那老人家不要钱,说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罢了,先去别处看看。”胤禩道,他们身上没有干粮,而这附近别说铺子,连人烟都寥寥。
他前世钻营权术之中,虽有贤王之名,却仅止于在群臣或士子中博得的虚名,若论起于国有利,于民有益的大事,却是半件也无。
如今绝了夺嫡的念想,静下心来,竟发现自己看一些事情,也有了不同的想法和感受。
虽然这次出来的初衷,只是为了逃避指婚,但是现在身临其境,也不由得为眼前惨况而唏嘘悲悯,此生既已决定不去争那把椅子,何不埋头做点实事,能令一些人受益,总也好过去争去抢,惨淡收场。
胤禩怀着心事,边走边想,惠善与高明两人都不敢去打扰他。
三人穿过倒塌的废墟之中,很快便到了另一条街上。
这条街道两旁的房屋,虽然也同样受了损毁,程度却要轻微很多,房子周围还有些家丁模样的人在搬着石块打扫清理,从房子里走出来的人,穿着打扮明显要好很多。
胤禩心中一动,对惠善道:“你去打听打听,看徐泰的宅子在哪里。”
惠善应声上前询问,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是再往前走数十步,就能见着了。被询问的人,想是见到惠善穿着不俗,又多嘴叨嗑了句,道是徐泰的宅子,是这条街上,乃至整个平阳府最大最好的一座。
最大最好,胤禩嘴角微挑,往前走去。
街道的另一边,墙角歪着一个人,支了个幡,上面写着“算无遗策”四个字。
他的衣衫有些破损,脸色也带了些菜色,惟独精神奕奕,嘴里还喊着:“算卦喽,算无遗策,算不准不要钱喽!”
地动
胤禩起初并不在意,待走了几步,那人又喊起来,才往他那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之下,倒看出些许蹊跷来。
平阳府受灾惨重,寻常人家多数都四处张罗着怎样才能吃饱饭,这种时候又有谁会有闲情逸致去算卦,而这人的正对面,恰恰就是富丽堂皇的平阳首富徐泰宅子。
似乎感觉到胤禩的目光,那人也抬起头望过来,胤禩注意到他虽然面有饥色,身体也有些消瘦,但身上却并没有那种跑江湖的市侩气息,一双眼睛清明有神,正看着胤禩,不亢不卑。
他来了些兴趣,走上前。
“先生帮我也算一卦如何?”
“阁下所求何事?”
胤禩将一小锭银子放在他面前。“先生不妨算算我现在想算何事。”
换作寻常的算卦先生,只怕早就以为这人是来砸场的了,但那人却懒懒瞥了胤禩一眼,道:“若我算对了,我不要银钱,只想拜托阁下一件事情。”
胤禩笑道:“尊驾如此自信,不妨先算了再说。”
那人闻言,既不起卦,也没有用上任何占卜之物,只略低了声音,看着胤禩,慢慢道:“你们是来查徐泰的。”
惠善脸色一变,便要抽出腰间的刀,胤禩按住他,知惠善行径已落入对方眼中,索性问道:“何以见得?”
“山西地动,朝廷一定会派钦差大臣来,所以在下日日夜夜守在平阳府衙处,亲眼看着几位进了府衙,又从在府衙做事的亲戚那里打听到消息,得知诸位诸位正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惠善截住他的话,冷冷道:“那你在此处装神弄鬼,究竟想做什么?”
那人面容一肃,撩起袍子砰的一声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起身,恭敬作揖,道:“草民沈辙,特来伸冤。”
胤禩见他神情严肃,已全无之前的慵懒。“我并非钦差,只是随同办事,你既有冤情,可是与徐泰有关?”
沈辙点点头:“正是如此,平阳府的商贾,与山西官场多有联系,错综复杂,非寥寥几句能道清,诸位是来勘察民情,必然会提及借粮,而府台大人也一定会与诸位说起徐泰,我料钦差大人八成会派人来调查徐泰,又别无他法,只好来此守着了。”
胤禩沉吟片刻,道:“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你找个地方细说吧。”
“诸位请随我来。”
沈辙将几人领到一座屋子前,又当先进去,转身边歉意道:“小屋简陋,请诸位不要介意。”
屋子虽旧,墙壁也有不少裂缝,却布置得颇为雅致,几株盆栽摆在各处,还有几幅书画挂在壁上,落款都是沈辙。
待众人坐定,沈辙拱手道:“在下能否唐突打听一句,公子是钦差大人的什么人,尊姓大名?”
胤禩道:“我是钦差大人的远房侄子,叫我应八即可,此番随伯父出来办事,若有内情,可与我说。”
沈辙点头,他实是求助无门,也不计较眼前只是个十五来岁的少年,便道:“此事说来话长。我自幼父母早亡,全靠邻居一户姓厉的夫妇,不时帮助我,我才能安心读书,考取功名,但是三年前发生了一桩变故,厉嫂子出门的时候碰见徐泰,被他看上,他便派人将厉大哥杀害,又让厉氏宗族出面,说要收回厉家的屋宅和田产,迫得厉大嫂走投无路,她不愿被徐泰收为外室,也跟着投水死了,留下一名幼子,今年才三岁。”
“你说你那个厉大哥,是被人逼死的,可有证据?”
沈辙摇头:“没有,当时厉大哥的死讯传来,说是走夜路,失足落入水塘,但是水塘边上那条路,平坦宽阔,厉大哥也无眼疾,怎会走着走着掉入水塘,就算是掉了进去,他水性极好,又怎会活活淹死,而且厉大哥死了不到三天,就发生厉家宗族逼迫厉嫂子,然后徐家管家出面的事情,又如何不令人联想起来。”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直接向知府伸冤?”
沈辙叹道:“在下实在是走投无路,求助无门了,此案发生在浮山县,至今已有三年,三年中换了两任县令,我皆去告过,都无功而返,县令推诿拖延,就是不查。”
他微微苦笑:“幸而我有功名在身,否则只怕早已被冠上诬告的罪名斩立决,后来我又找上上任知府,那知府对我说,徐泰是山西巡抚噶尔图的妻舅,他姐姐是噶尔图身边极为受宠的侧室,劝我回去安心读书,不要瞎折腾,后来被徐泰知道,还派人打了我一顿,威胁我莫要多管闲事,现今这位知府大人,听说官声极好,我却是不敢再冒险了,只想着自己能早日考取功名,给厉大哥讨个公道,不想又碰上天灾,知道朝廷十有八九会派钦差前来,便又燃起一丝希望,做了点故弄玄虚的把戏,想引起诸位注意。”
惠善与高明听了他一席话,都露出义愤的神情,胤禩却神色未动,慢慢道:“依你所说,山西巡抚是徐泰的后台,你就算殿试第一,至多也就是个六品翰林,届时说不定噶尔图早已高升,你又要到何时才能扳倒他?”
沈辙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可是说句不敬的话,这官场黑暗,官官相护,我又要到何年才能得报此仇?”
说话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沈叔……”
沈辙回过头,露出慈爱神色,招手让他过来,又对胤禩等人道:“应公子,这便是我说的,厉氏夫妇的遗孤,名唤清和。清和,快跟客人行礼。”
厉清和有模有样地拱手作揖,童音清脆,让胤禩想起宫中年纪尚幼的十三和十四。
“清和给各位请安。”
“你想扳倒徐泰,未必需要自己去考取功名。”
沈辙奇道:“应公子的意思是?”
胤禩淡淡道:“惠善,高明,你们先出去。”
待两人都退了出去,他才续道:“徐泰既是你的仇人,莫非你就一点都没有去调查?他的弱点,他的把柄,有时都可置对方于死地。”
惠善是康熙指给他的贴身侍卫,再怎么忠心,说话也需顾忌三分,他并不想让这席话传到康熙耳中,被他认为自己是个工于心计的人。
沈辙本还在想方设法说服这少年帮自己传话,没想到他一下子就道出自己的心事,不由对他又高看了几分。
“应公子年少聪慧,我知道钦差大人与府台大人,想必现在都为粮食一事而烦忧,区区不才,正有一计献上,或许能让徐泰心甘情愿交出粮食,只求事成之后,能将徐泰治罪,全我报仇之愿。”
胤禩明知故问:“怎么,徐泰说他家中没有余粮,是假话?”
沈辙嗤道:“平阳百姓,人人皆知徐泰家财万贯,粮食装在粮仓里,多得都腐烂了,他若没有余粮,何处还有?”
胤禩挑眉:“既然如此,你有何计策?”
沈辙张口欲言,忽觉脚底微微震动,桌椅枱柜也跟着摇晃,不过瞬间,晃感已越来越强烈,沈辙变了脸色,身边的厉清和已是满脸惶恐害怕。
胤禩刚来得及起身,身后轰隆隆一片屋瓦墙壁俱都倒塌下来,高明与惠善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往屋里闯,却还没踏出半步,就看见胤禩头顶的房梁倒塌下来,砰的一声,整间屋子化为废墟。
“爷————!”高明凄厉喊道。
噩梦
秋风萧瑟,落叶飘潇。
高墙灰瓦的小院孤零零杵在那里,老旧的窗纸半搭在窗棂上,被风吹得抖动起来。
胤禛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样一栋宅子,但记忆深处,仿佛又有些熟悉感,让他忍不住走向那扇门,想要去推开它。
门似乎也已经年未修,上的漆大都掉得差不多了,还有些粗糙的裂缝,一推开便发出咿呀声响,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分外渗人。
屋里没有点灯,冷冷的一片幽暗,阳光从半开的门外透进来,不仅没有增添温暖的感觉,反而多了几分古怪。
胤禛只觉得仿佛有只手,将自己紧紧揪住,心头传来一阵阵的悸动,脚步却停不住,一直往里走去。
房间的尽头,是一顶纱帐,早已泛黄,连床头的流苏,也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帐中隐隐绰绰,仿佛有个人躺在那里。
直觉就是胤禩,他不由开口轻喊:“小八?”
没有人回应。
便连这声轻喊,都像在房间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