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娘病是全好了。张先生当日病也略好,在这当口上,踱到黄通理处,也无非谈论此事。内中说到陈膏芝的本家,赚这棺材钱,太觉忍心害理。黄绣球更结结实实骂了一顿。毕太太道:“如今只要沾着是官绅当中的人,谁不吃心很重?但拿官办学堂来讲,派一个委员,采办书籍仪器,看是无甚好处可以赚钱,不知竟是个优差。在上海听见,苏州办武备学堂的时候,堂中的提调大人,托人到上海买一个中号地球仪,实价不过四五十番,买的人先开了二十三元虚帐送到苏州。那提调报销册子上,却又加上些。你们猜猜看,他加上多少?死命的一开开了四百两的帐!这是什么良心?像我此番带来,这一千多块的东西,浮开三四倍,而你们算帐,怕不要你们也倾家荡产么?竟直这些人的心,像个大煤炭团一样的黑!铁弹子一样的硬!比起山西人放印子债,五分取利,一天一收,带利滚利的手段,那还算是有菩萨心肠呢。毕竟得了这些钱,同陈膏芝父子们睡在鸦片烟里过日子,还用不完,落得把别人干没了去。就是不干没,也总归消为乌有,真是可惜。”大家议论而散。
次日听讲陈宅中,无甚动静。午后便循俗买了锡箔,带了曹新姑一同前去。黄绣球、毕太太先哭了死人,就出来寻着胡进欧。只见李振中、吴淑英、吴淑美都在那儿,却无文毓贤、徐进明两人。问起,才晓得因为是生意人家,不曾去报丧,故而不便走来。黄绣球道:“是呀,我同毕姊姊那边都不曾来报,我们暗中申我们同志的感情,管他报不报呢。”说罢便急于要问买棺材的事,碍着陈膏芝的夫人及一班外客,不好开口,一把拉着胡进欧到旁边一问,影响毫无,只说是寿器店里的人,拿票子到益大去照,随即要益大付钱。益大不肯立付,寿器店里就说益大付不出现洋,一定要倒。一个谣言出去,便有人拿五百一千的小钱票纷纷要收起钱来,因此不晓得怎样胡乱的打架。幸亏这里本家老爷传了地保差人,弹压了结,并不听见像你这般的话,可就奇了。
毕太太问:“自从昨天到今天,这用的钱,在何人手里发呢?”胡进欧道:“这个我也不留心,不好问得。向来出出进进,外面就是那本家,里面却在一个丫头,叫菱子的手上。这个家丁,虽是老人,却没见经手银钱。至于钱折子,只怕在太太身边。那丫头菱子,是太太最贴心,最相信的,今年已二十多岁,镇日价在房里打烟泡。姊姊你不曾见过吗?”毕太太黄绣球听了,都说道:“哦!哦!是这么一回事。”胡进欧道:“姊姊,你们这话,又从那里来的呢!这话断非无风生浪,看来我听的话,倒靠不住。你们讲的,必有因头。如果实有其事,不但奇谈,也就吓得坏人。我也是个本家姑奶奶,倒听了寒心。”黄绣球又要接下去说,被毕太太止住道:“我们的话,不是无因,也没有实据,说给胡妹妹听了,放在心上,随时看着苗头,一两天内,自然明白。明白了之后,我们再说上去不迟。”
正说时,外面升炮吹打,已经装殓,大家随即出外哭奠行礼。那排场一切,不用铺叙。陈膏芝要做孝子,又一刻离不得鸦片烟,就叫在灵柩后面,另设一张烟榻,从房里搬出枕褥烟具。来搬的当口,闹嚷嚷寻一个人到处寻不着,忽然又大喊道:“房里丢失了东西,一支顶贵重的烟枪也不见了。”陈膏芝夫妇,此番死了他老娘,并没有什么声息,此刻却喊得急急得喊。夫妇两口子,跳脚舞手,就此做孝子送入殓时那哀号擗踊、椎胸撞头的情形格外真切。弄得料理丧事的人,一齐丢开了,来问他劝他。要知寻的什么人,丢失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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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陈膏芝居丧闹贼 黄绣球开会谈心
话说陈膏芝房里,搬烟榻,寻人找东西,沸反盈天,夹着那念经和尚的木鱼声音,奶奶、小姐们的哭泣声音,执事夫役争论赏钱的声音,闹得不清。毕太太、黄绣球、曹新姑三人趁此就抽身而去。一路上说这家人家,真可在晦气头上,出了这种大事,还里里外外的闹乱子,好比如今的朝廷,内忧方起,外侮又生,外侮未平,内患更亟,做主人翁的只是昏天黑地,凭着他手下相信的人横七竖八的做,他却只顾把守着枕头边的箱子,不知道房门内,一直到大门口的器具对象,早已被别人丢了失了,竟其连大门外的产业,也忘记不管,只管那枕头边的箱子,岂不可笑?想来陈膏芝失去的对象,就是此类,所以他才那样着急。黄绣球又道:“今天看见孝子,不看见孝孙,钻在什么地方?”曹新姑道:“出来的时候,我倒看见他,一骨碌从灵柩底下,草苫上爬起来,望孝幔外面走去的。我还疑心怎样又有一个孝子,后来才记得是他孙少爷。”毕太太道:“这是承重孙的情境,才要陪着孝子,同睡在草席上,他怎么也睡到草席上去?可见得他老子送入殓时,就铺了草席吃烟,他去闻烟,烟迷了好半天,才爬出来的哩。”如此谈说自去不提。
且说陈膏芝夫妇二人,舞手跳脚,在房里急着,喊那丫头菱子,死也喊不到,各处搜寻了,没个人影儿。一面叫别的丫头老婆子,要搬牀上的烟具,到灵柩后头烟榻上去,自己在牀上先摸那枕头边藏的一双金镯子,再摸也摸不着。陈膏芝便问他太太,陈太太道:“莫非已放在首饰匣里?”忙开出橱柜一看,首饰匣也不见了,因此要寻菱子。寻得更急,一时间拔乱翻蛆,把几个大皮箱都叫人一个个打开看了,内中却一些未动,除了这首饰匣,看看竟像不少一件东西。想来想去,那双金镯子并未放到首饰匣里,怕是掉落帐子外面,就又叫人拆起牀架子,除下了帐子。只听见牀顶上,帐顶上四角落里,有多少悉悉索索的下来,都是瓜子壳、花生壳、核桃、桂圆壳、枣子核同些老鼠矢,末后还有一只金耳环,一个银烟盒子,捡起来扫开了,扫了又看,看了又翻,地板却平平札札的,一无漏洞。点起洋蜡烛、保险洋灯,关上房门,细细的在房里找寻。有个小丫头,就说:“两只金镯子挺粗的,不比一根针,瞧不见,一定要查首饰匣子,或者已经藏到匣子里去。这都是菱姊姊经营的,想必他晓得今天人多手乱,预先收拾到别处去了。”陈膏芝夫妇,这才提醒了,分头各自出马,去寻那菱子。
陈膏芝到底看着一身麻衣如雪,不好走出厅堂以外。那陈太太,却顶着一块麻布,穿着一条麻裙,两只脚彳亍彳亍的,惊惊慌慌,各处走了一巡,口中还“菱子!菱子”的喊个不绝,把厅堂内外一班男客男仆,四面回避,念经的和尚们也伸头缩颈的看。喊不着,又问人,问不着又喊,那里来个影子?不觉的跑吃力了,就在二重门口廊檐上一张条凳坐下,号啕大哭。这一哭十分伤心,嘴里不住的说道:“两只金镯子,不过八两重,匣子里的珍珠头面、翡翠金器,可就值一万多呢。东西既不见了,人又没有了,我也不要这性命。”一气就奔到灵柩面前,乱碰乱嚷,哭的滚在地上。家下人一齐上前来劝,吓得奶奶、小姐们都目瞪口呆,不能说话。
倒是那孙少爷说:“这必是菱子偷去逃了,我常时看见菱子面前。今天单单的没见,不是他偷跑了,还有谁?”陈太太哭着,反骂那孙少爷道:“菱子是从来不出我的房门,你们冤枉他!我倒疑心你祖奶奶,没有死的前头,你老子把我这些东西就交给了你祖奶奶,祖奶奶送张三、送李四的送完了。如今硬打发我丫头躲开,栽在丫头身上。你想,你祖奶奶,前回送人的几百吊钱私房,不是从这些上头出的,从那里来?你老子还同我别气。今日你老子,不交还我的东西,我可死也不肯干休!”说罢,索性在地上叉手叉脚的哭,哭得连烟瘾都丢了,只见眼泪鼻涕,同个叫化婆一样。陈膏芝在旁,听得好不生气,却不能来劝,就问:“今日谁打发菱子到那里去的?”大家都说:“已经到外面亲戚本家当中,各处寻过,没有人晓得。他却从来实在没有出过大门,这真奇怪得很。”说着,那本家老爷出上一个主意,说:“现在天色已晚,大事总算过去了,今天事忙人多,外头来的人,断不能进太太的房。要偷这东西,除非是家里人,保不定东西还未出门,何不关上大门来,搜上一回,再点点男女仆婢的人头,除了菱子还少什么人?”
其时女客,都已散完,连胡进欧也看得不耐烦,早已去了。此话一出,就扑通关上两扇大门。本家老爷帮着陈膏芝父子,带着几个家丁,穿房入户的一搜,整整闹到二更以后,全无影响。男女仆婢,自菱子以外,也不少一人,只有多几个出来。这一夜大门就不曾开,关着几个和尚念倒头经,太太、老爷也就哭闹到五更天,方才略定声息。
第二天一大早,去报了地方官。地方官马上来踏勘,说:“一定是这丫头偷跑,总得有个接应同逃的。”问问这丫头,又都说平常不出太太的房门,怎会有人同他接应。官说:“这莫非是大仙,连人带物的摄了去了?”太太远远的喊道:“什么大仙,是我家大人支派了那丫头躲开,把东西早就消灭了!”那官听得诧异,只说回衙派捕快去查,打道而去。
这里太太、老爷又闹上半天,老爷没法,果然拜起大仙来,叩头许愿,终久无影无踪。这日家丁当中,却又少了一名,叫做赵喜,就是跟本家老爷去买棺材,问益大钱庄要钱的那个,也是一天不曾见面,不知去向。有人看见,说:“清早开大门,送和尚出去的是他。”于是又大惊小怪,闹得个鸡犬不安,把这新丧的事,倒全不过问。不要说孝子孝孙祭奠哭泣,连灵座上一幅真容,都没得挂,白蜡烛只点得半段头的一支,其余更就荒凉惨惨。大概是上下人等,闹昏了,吓昏了,无从问信,做书的也只顾得一边。当下陈膏芝听说又不见了赵喜,疑到他是与菱子接应同逃,却比菱子迟一天才不见,很不明白。太太听了,倒像心上一楞,没得话发作出来。陈膏芝便问:“太太,你看如何?可不是那忘八羔子,骗了菱子出去的么?”太太道:“是便是,你打算怎样呢?”陈膏芝道:“丫头虽不见了两天,赵喜是今早才不见的,一定他藏了丫头,在外面等他同跑,跑的一定还不远,无论是船是马总追得着。快些请官衙里出差四面兜拿,并飞移邻境,一体踩缉。”说过之后,依事而行。
隔了几日,已是头七,那亲亲眷眷依旧送礼慰问,络绎不绝。女学堂同志数人,如文毓贤、徐进明、吴淑英、吴淑美以及毕太太、黄绣球诸人,却连日听说陈家的乖谬离奇,反只在学堂中另设了陈老太太的记念,商议另拣日子,开个追悼会。就接着要开办两边的学塾,不去问陈家的信。只有李太史的夫人李振中,同是缙绅门户,胡进欧是叫名姑奶奶,不能不到,但也只自把耳朵听着,眼睛瞧着,不管那话把戏。当日第二次报案之后,那官府是否替他出差访查,是否赵喜串通了菱子偷跑,暂搁后叙。
转眼之间,又到满七。就在满七那天,是开吊日期。因为陈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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