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之间,又到满七。就在满七那天,是开吊日期。因为陈太太气得像疯了,陈膏芝也气得病了,预先任什么没有料理,只随便发了各处的讣闻。开吊这日,只有一场经忏,门前的丧亭、吹鼓亭,灯彩天篷,一些儿没得,冷冷清清,很不成个样子。来吊的人倒却也不少,看此光景,各有各的议论,浮文不提。惟独那本家老爷,稳稳笃笃,赚了一笔棺材钱,益大庄上的事,始终陈膏芝家无人晓得,都因有此一闹,闹得陈膏芝并没有在丧事上,要整百整十的用钱,取钱的经折子,并没有拿出来,逃的人也没有偷得去。益大庄上同那本家老爷,各自心虚,幸亏话未通天,免遭祸累,也就不敢再出头下手。
陈家开过了吊,其时已将近九月重阳,那女学堂同志的追悼会也开过了。开追悼的会这天,除了黄绣球、前回所发知单六七人之外,还有那报名的女学生当中,牵三搭四而来,很有兴会。内中先由胡进欧演说那陈老太太的一生历史,后由黄绣球演说陈老太太赞成这女学堂的一片美意,却预先约定不讲他死后的一段怪事。末了由文毓贤宣读祝辞,文毓贤还做了几首乐章,在会饮的当口,请大家歌唱起来,无不欢欣感叹。刚要散会,只见一个女孩子,拖着光光的辫子,大手大脚,赶理来看,大有个来迟不及之意。毕太太对黄绣球道:“此人面庞怪熟的,像似在那里见过。”胡进欧回头看道:“这是薛家的丫头樱儿,不是说想考女状元的么,怎么忘了?”因问樱儿:“你怎样一向不见?陈老太太病故,你家奶奶怎样也不去一趟?今日你是怎样晓得了来的?”毕太太、黄绣球才记着他,是陈太太干媳妇身边的那个丫头。想起他考女状元不考女状元的话,着实同他亲爱,就拉他坐下。
那樱儿便道:“我家奶奶回娘家去了好些时,我因为病着,没有同去。陈老太太病故,我家是知道的。那几天我病得正凶,今年自夏天到如今外面病症很多,就总没个好大夫。”黄绣球道:“早不晓得,早晓得了,这位毕太太就是女中扁鹊,我家王老娘同衙门里的张先生不都是看好了吗?”樱儿道:“怎么陈老太太的病不去一看?听得说他那病是他媳妇太太呕坏了的,年老的人,呕不起,想来也是难医的,怪可怜他老人家,一生厚道,常时劝我们要学好,要识几个字,不可光会学烧茶煮饭、做点粗针线笨事情,就可算能干女人的。只是那陈大人一家,除了这位老太太,都胡里胡涂,真可惜了。诸位奶奶,可是今日在这里供着他老人家?怎样不请他老人家一张照片来挂着呢?”胡进欧道:“还讲照片,连白都没有揭一张,灵面前空空的,并不曾挂个真容。”樱儿道:“这是陈府上的家风不用的么,不应该连这个都没有。”大家便说:“陈府上老太太死过,还出了一桩大事,你可晓得?”樱儿道:“听说为着在钱庄上拿钱,他家赵二爷打坏那钱庄上的东西,可就是这桩事?大不了赔点钱出来,买还东西罢了。”大家又道:“事情更大着呢,你竟不晓得?”于是从关至尾的一说。
樱儿听完了,瞪着眼一声不响,只说:“啊唷唷!有这大的奇事?”一看壁上挂的自鸣钟,已到五计,急于要走,问:“这个学堂几时开工?等开工的那天,我还要来看呢。”大家笑他这开工二字,说:“到开工的日子,你来看着,要学个什么手艺?”樱儿道:“我有什么功夫来学手艺?求着诸位奶奶,央请我家奶奶放我每天来一趟,识几个字就好了。”大家说:“好的好的,容易容易。”樱儿便笑嘻嘻的向各人告辞出去。
黄绣球又追出喊住了他,说:“今晚你可再请一个假,到我家里去走一趟,或是你回去先讲明了,我打发人来领你。”樱儿答应:“使得,横竖晚上无事,我自己坐乘小轿来罢。”大家见天色靠晚,也都要散,说:“开学定在十月初一,还有二十几天日子,我们还可聚议两次。”黄绣球道:“记得去年九月十五,我才碰着尼姑,看看今年又到九月十五了,尼姑已变了奶奶,这学堂还是得了两个尼姑奶奶做成功的,论起来还该在这堂里设一桌盛席,请请王老娘、曹新姑,就算补行中秋庆祝会。那陈老太太在天之灵,必定也喜欢赞成的。”大家一齐拍手称妙,说:“如此再隔个十几天,或是竟到十一月初一,索性多办几桌酒,请请姊妹们、学生们闹热一场。”曹新姑当时也觉得高兴,等散回来后,告诉了王老娘,自然也一般快乐。
上了灯不多一时,樱儿果然来到,循着俗礼,给大家请安。黄绣球一手拉住,说:“这个礼,从今以后,我们用不着。”又略略的说其所以不应用这个礼的原故。正说间,毕太太也从张家打了转身过来。黄绣球便问樱儿:“方才讲陈府上的事,你瞪着眼,像要说不说的,必定有个道理,我所以请你来想问一问。”樱儿笑道:“奶奶问这个么?他们失东西,跑掉了人,我真可一毫不知。只晓得那菱子在他太太房里最是得宠,一天到晚的,总不离房门一步,却平时他太太瞒着老爷,要叫菱子到什么首饰铺里、裁缝铺里去,都在早上一家子没有起来的前头,溜个一趟。先头都是那赵二爷领路,后来熟了,赵二爷可领可不领,回来的时候,都从二门上一条弄堂里,穿到厨房,端着一盆水进至上房。上房里别的丫环、老婆子,只当是他起来端脸水进去。一个月也只有几次,那个关心?却不知菱子同那赵二爷,早就有了那个。”说时把脸一红,低下头去,格格的笑。又说道:“有一天,陈太太因为打发他出去之后,又追上去交代他一件东西。可巧他同赵二爷,打皮壳儿,被太太碰穿了。太太也不说明,就自此不打发他出来了。这已是两年前头的事,我也听见我家奶奶讲的。我家奶奶前两年没有出嫁的先头,一直住在陈家的呀,这回怎么就趁老太太才断了气,下此毒手?真算丧尽良心,不害臊、不要脸。看他就是同赵二爷出去,做上野夫妻,生出孩子来,也一辈子没得脸见人。况且既是报到官府大老爷那里,怕他迟早也跑不了。”大家听了,知道此事是这两人所做,一定无疑。这回怎样的逃法,樱儿真也不知,不往下问。谈了些别事,叫樱儿十月初一来吃酒上学。到我们这里上学,等你奶奶回来,一说包管答应的。樱儿欢喜不迭,仍复去了。
黄通理出来,对着一班人道:“听听这陈家的事,可都不是治家无法,才弄出这些弊病。现在官绅读书人家,真是毕大嫂子说得好,慢说像陈膏芝这种一家大小埋在鸦片烟灰里,事不足惜,就是寻常的门户,只要沾着一些儿富贵气,总有多少骄奢淫佚的笑话闹出来,这无非是不讲家庭教育的道理。那偷偷瞒瞒的事,又无非从家庭压制上来的,有了压制,才生出欺诈之心。我们中国三四千年以来,各式各种,都吃了这个亏。如今陈膏芝这一家的事,不过是个影子,放开说起来,就说不尽了。”黄绣球道:“是呀,是呀,真真不错。我也有几句乱谈,又是我近来体验到的,要请教于你,看可有什么进步?”说着去倒了一碗茶,旋起了灯,拉着毕太太坐近书案边,待要开口,做书的此时也去倒茶,搁住笔不曾来得及,记就记在下文了。看官请看此书第二十二回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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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平等平权讲正经理路 五千五万打如意算盘
话说黄绣球开口言道:“自古说天尊地卑,把男女分配了天地,近来讲天文的,都晓得天是个鸡蛋式,不是什么圆的;地就包在天当中,算是蛋黄,不是另外一块方的。这就天地一气,没有个高卑分得出来。但蛋必先有了黄,然后有白,有衣,才又有壳。那小鸡都从蛋黄里哺出,若是蛋黄坏了,哺不成功。照这样说,要把男女分配天地,女人就好比蛋黄,虽是在里面,被蛋白蛋壳包住,却没有黄,就不会有白有壳。那白呀壳呀,都靠着黄,才相生而至,犹如天没有了,地那五星日月、江海山川、上下纵横,都形形色色没有了依傍。大约天是空气鼓铸,全靠是地来载着。地上的山,是气化蕴积,地上的水,也是气化灌输。可见天虽比地来得高,地是比天还容得大。女人既比了地,就是一样的。俗语所说:没有女人,怎么生出男人?男人当中的英雄豪杰,任他是做皇帝,也是女人生下来的。所以女人应该比男人格外看重,怎反受男人的压制?如今讲男女平权平等的话,其中虽也要有些斟酌,不能偏信,却古来已说二气氤氲,那氤氲是个团结的意思。既然团结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轻重厚薄、高低大小、贵贱好坏的话,其中就有个平权平等的道理。不过要尽其道,合着理,才算是平。譬如男人可读书,女人也可读书,男人读了书,可以有用处,女人读了书,也可以想出用处来。只就算同男人有一样的权,为之平权,既然平权,自然就同他平等。若是自己不曾立了这个权,就女人还不能同女人平等,何况男人?男人若是不立他的权,也就比不上女人,女人还不屑同他平等呢。
“自从世界上认定了女不如男,凡做女人的,也自己甘心情愿,事事退让了男人。讲到中馈,觉得女人应该煮饭给男人吃;讲到操作,觉得女人应该做男人的奴仆,一言一动都觉得女人应该受男人的拘束。最可笑的,说儿子要归老子管教,女儿才归娘的事呢。无非看得男人个个贵重,女人只要学习梳头裹脚、拈针动线,预备着给男人开心,充男人使役。大大小小的人家,都只说要个女人照管家事。有几个或是独当一面的,执管家政,或是店家做个女老板,说起来就以为希罕,不是夸赞能干,便是称说利害,总觉得女人能够做点事的,是出乎意外。这种意外,也不知从几千几百年前头,传了下来,弄成了一个天生成的光景。一个人家,男人强的,甚而至于打女人、骂女人,无所不有;男人和平的,也像似他吃得的,我吃不得,他用得的,我用不得,这就瞒着做事,钱要私底下藏几个起来,衣裳要私底下做几件起来。男人马马虎虎的还好,若是顶真的,耳目来得紧,淘气淘得多,这就又要联群结党,彼此勾串,大人家或是在娘家姊妹里,丫头、老妈子里寻个腹心,或是借三姑六婆做个名目;小人家更是张家婆婆、李家嫂嫂终日鬼混,什么事情都从这上面起头。再讲那有妯娌姑嫂的,各人瞒各人的丈夫,各人争各人的手势,说得来就大家代瞒,说不来又大家作弄,稀奇八古怪,真可也一言难尽。
“追考原由,只因为明明暗暗,多有个男人压制女人的势子。女人死不要好,不会争出个做女人的权来,只会低首服从,甘心做那私底下的事。倘然肯大家争立一个权,也是成群结党的做去,岂不好呢?如今那陈膏芝的太太,似乎是陈膏芝倒反怕他让他,没有压制他了,何以到首饰铺、裁缝铺也要私底下叫丫头出去?无非存着一条私心,这私心,总见得是女人不能同男人一样使用上来的。男人虽没有压制,就隐隐有怕是压制的神情。殊不晓得,只要看使用的应当不应当,不应当使用,便多买一根针,也是糜费;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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