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的历史,不触及有关城市及农村经济的问题,特别是就业问题,那就不能进行研究。下乡运动同时也是一种政治现象,处于政府与社会两者关系的正中央,还作为不同领导派别内部斗争的赌注。此外,由于城市青年要融入农村环境中,因此涌现出社会学及心理学方面的问题,知青在现实生活中精神上受到的冲击亦牵扯到中国的精神文明史。另外,下乡运动实际上是一次重大的人口迁移,那么它的结果,就像原因一样,应该以人口学的观点来分析。最后,不要忘记,这么重要的一场社会运动自然孕育出一批丰富的特殊语汇,有官方的,也有民间的,那就该是词汇学家们的研究范围了。
研究的资料来源
对这类课题进行研究的困难不仅仅因为它是多面的跨学科的,同时也因为到手资料的可靠性存疑极大。运动开展的时期恰好是中国操控新闻登峰造极之时。当时,没有人讲求“客观”(包括统计数字的真实性),那是一个被疏忽甚至是被批判的概念。政府的合法性是建筑在社会政治现实的幻觉基础上的:由工人及其盟友贫农组成的人民团结在无产阶级先锋队中国共产党和伟大领袖毛泽东周围,与人民的敌人作不遗余力的斗争,大踏步地迈向社会主义现代化。这个政府一直以来就禁止社会学研究,包括一切有关他们自己的历史的研究。在毛去世后,尤其是在邓小平1978年底一手操纵的实用主义大转变之后,上述情况有所变动。跟着那几年,中国部分开放了,开始公布一些统计数字,包括某些回顾,社会学重新出现在教育研究科目表上。然而,政治制度基本上原封未动,变化的局限性很快就显现出来,很多研究课题仍然是碰不得的。直至1990年代初,研究下放知识青年去农村的运动还属于禁忌范畴。即使从那个时期以来,这个话题依然“敏感”。容许研究,但不能进入国家研究计划。
直接的资料来源
既然书面资料的可信程度如此低,本人对付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地自己多方寻找,然后再多方考证。开始的时候,主要依赖口头资料。自1970年代中期起,做了大量的采访,毫无疑问这就形成了最重要的资料来源,因而对知识青年的亲身经历有了深刻的了解。许多专家,尤其是美国专家,在当时都是有系统地组织这类资料收集,而我正相反,都是偶发性的。一次,遇见了一些偷渡去香港的前知青,他们引起了我对这个问题的兴趣。在两位住在该英国殖民地会说汉语的法国青年的陪同下,与这些偷渡者进行了长谈。他们给我讲述了亲身的经历,尤其是在农村那段时期,使我大为震惊,同时也深受感动。1975年那个时候,就像“竹幕后面”发生的所有事情一样,外界对下乡运动所知甚少。我跟这些老红卫兵谈论西方世界,特别谈到1968年5月那一代人的政治理想和社会经历,他们都很感兴趣。我们决定合作共同编一本关于中国城市青年下乡经历的书,采用集体访谈的形式出版' 见J。 J。 Michel & Huang He; Avoir 20 ans en Chine à la campagne; 1978。Jean…Jacques Michel是一个集体化名,而Huang He(黄河)则是那些中国朋友创办的一份杂志的名字。 '。那一系列访谈记录正是我的研究的初始,也是众多资料之一。
集体访谈并不经常用在社会学或口述历史上,但可以作为一项社会现象调查的极佳切入点。社会的问题就是集体的问题。另一方面,正像某位口述历史专家指出的,一项研究开始的时候,人们总是在摸索,因此不一定会提出最有意义的问题' 见Ph。 Joutard; Ces voix qui nous viennent du passé; 1983,页225。'。在集体访问中,参加者之间互相讨论,这倒有助于填补开头的不足。当然,我也觉得很有必要参考其它的资料作补充,在某些情况下,还需要求证从这些采访中得到的信息。时间过去很久了,我发现我们的受访者提供的事实本身,就连他们作出的判断也都正确无误。宣传中的知青模范使用当年生硬的千篇一律的语言宣读壮烈誓词,而我的受访者借助真实的事例作出见证。在这两者之间,我从来未曾犹豫过,那些年轻人没有理由对着我们这些陌生人用几个小时去撒谎。我信得过他们,不仅是因为他们态度诚恳,而且也因为他们的表现以及让人感受到的出自内心的情感,我觉得在他们这种情况下那是合情合理的,可能也是有代表性的。本人愿意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充分利用这种“情感共鸣”。
我显然不能满足于第一批集体访谈,那时只有7位前知青参加,而且他们同属一个朋友圈子里的,经历和看法都不差上下' 他们之中只有一位不是广州市的。这一群组中只有一位女青年。他们全都被遣送到广东的几个县(其中两位以前在湖北待过两年)。他们都在农村里安家落户,只有两名被送了去农场,其中一名在文化革命前就离开了。除了这11个人,还有一位“贫下中农”青年,也是偷渡过来的。我采访过他几次。'。因此,1978和1979年,又分别单独访问了18名老知青(其中一位后来还当了其他知青的带队干部,还有3位当年是农民,跟他们打听那时候村里人是怎么看城市青年的' 这些访谈都是在香港的Universities Service Centre(大学服务中心)进行的,那里的惯例与众不同:免费借用场地,并享有选择采访对象的绝对自由。'。
全部采访都录了音。访谈过程是半诱导式的,都是从一份统一的问卷开始,然后根据对方的回答,再加上许多别的问题。访谈分两次(有时三次)进行,间隔几天,每次3个小时左右。问题都是关于下乡运动的事情经过,也会问及他们当年的感受,和访谈之时对过去的经历有什么想法。也会询问是什么驱使他们到香港来。除了3位农民中的一位,所有从广东出来的都是非法偷渡。两位上海老知青和浙江带队干部在香港有亲属,所以是合法申请来港的。
曾经有人说逃亡香港的大陆中国人都对共产制度极度反感,假如把研究建筑在访问这些人的基础上,就会得到歪曲事实而没有代表性的结论。时至今日,已不再值得对这类说法去做详尽的反驳了。如同Lucian Pye' L。 Pye; ?Reassessing the Cultural Revolution?,1986,页604…606。',我也一样可以观察到,在香港接受访问的中国人远远不是拼命讲坏话给自己国家抹黑的,面对外国人他们倒经常将生活中最阴暗的一面淡化,那是出自民族自尊感,也是害怕别人不相信他们的话。这些采访构成了西方学者研究的基本材料,在此基础上于1960…1970年间完成了有关当代中国的最优秀的著作,而且是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 在M。 Frolic; Le peuple de Mao; 1982,页257,可以找到一份不完全的美国学者著作的清单,大部分都是以对偷渡到香港的知青所作的采访为主而完成的。'。
为了补充有关人士表达自己观点的口头见证,还使用两种书面资料来源:公开发表的见证文字及文学作品。移居在西方、香港与台湾的一些中国人发表了不少内容丰富的第一手材料。至于以西方语言写就的,主要参考Michael Frolic、梁恒以及岳黛云收集的资料' M。 Frolic; Mao s people; 1980,该书的法语版(见注16)是删节本;Liang Heng(梁恒)及 J。 Shapiro; Son of the Revolution; 1983;Yue Daiyun (岳黛云)及 C。Wakeman; To the Storm; 1985。2000年出版了同一类型的同样引人注目的另一本书,是描述改革时期中老红卫兵与知青的生成变异:Y。 Jiang 及 D。 Ashley; Mao s Children in the New China; 2000。 '。1980年代,在中国也出现了一些脱离宣传范围的回忆录之类,多数刊登在文学杂志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两组系列对谈录,由著名作家收集整理,其中有些是访问老知青的' 冯骥才《100个人的10年》1991;张欣辛与桑晔《北京人》,1986。'。这些作家懂得如何向受访者保证不登出他们的真实姓名,从而让他们把心里话都讲出来,一个外国学者是很难做到这点的。那都是关于强奸或非法活动等事例,一般只有参与者或者很亲近他们的人才会了解到。这对社会学特别有意义。在林林总总的见证材料中,“创作谈”以及作家或知名人士写的自传' 就像杨绛及遇罗锦的作品(见文后的参考书目)。'也不可忽略。“创作谈”在中国是一种专门的体裁,也会以汇集的形式出版' 见王蒙等《走向文学之路》1983;亦见马尚瑞等《北京作家谈创作》1985。'。文学作品的后记也经常是这样一种体裁,结合了自传体及对文学创作与使命的反思。
我还借助了1980年代在中国发展得蓬蓬勃勃的“报告文学”,它在当时填补了在报刊上应出现而没出现的一大空白。某些小说作家有时也醉心于创作报告文学,但经常是“专家”作者写的。而经常选择下乡运动为题材的作家中,最著名的应该是肖复兴,他自己本身就是老知青。1990年代陆续出现了其它的报告文学,其中有些涉及相当敏感的题材,像四川邓贤的作品' 见参考书目中列举的该两名作家的作品。'。
下乡运动激发出大量的文学创作,一般是知青和老知青的作品,他们的文学创作志向早在农村时就已经开始了。这类文章我们仔细阅读过一百多篇。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真正的写实主义 ,就是说既不是“社会主义写实主义”,也不是“革命现实主义”' 一位专业人士称之为“新写实主义”;见李怡〈文艺新作中所反映的中国现实〉1980。'。自1978年起,有些知青在经过了几年沉默不语或被迫讲假话之后,心中升起一个愿望,要把自己和同伴们的生活历练写下来。这是凝聚了一代人的文学,在其出现之初,与报道或目击记不差上下' M。 Bonnin ?The Social Func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since 1979 : The case of the “Lost Generation” ?; 1986,页233…238。'。当然,想在社会科学上利用文学材料,必须将真实与文学手法分得一清二楚。在中国还得分辨是否属于宣传。即使在1978年之后,“为了说出一句真话,有时候只好用一句假话来铺垫啊!”' 刘心武《这里有黄金》1980,页49。'。其实,当熟悉了中国革命时期文学的那老一套陈词滥调的时候,就很容易从作品中剔出为迎合某些不得已的公式套话而写的那些篇章或段落。可幸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得已已经日益减少。为了分清哪些是写实的,哪些不是,可以看文学批判以及作家自己写的针对批判自我辩解的文章,他们会阐明自己想表达什么。直接询问作者是个好法子,问问他们是哪些生活体验给了他们灵感,从而写下了哪些篇章。这也正是我所作的,与好几个作家谈过话' 当采访是公开进行,或者被访者是作家,而且谈话内容主要涉及他的作品的某些方面的时候,会刊登出他的真实姓名。其他情形下,为保护涉及人等的匿名身份,我们只使用代号。':阿城、孔捷生、梁晓声、芒克、张承志、张抗抗、张欣辛和赵振开(北岛)。然而,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有代表性,或者至少是否直接来自现实生活体验,最好的办法就是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