濂宁的笑声在清冷的苍梧苑上空飘浮。孩子们的欢乐都是一样的,不管他是聪明还是驽钝。十年前在同一个院落里欢笑着的公子清任,如今却成了湘夫人目前最大的死敌。
“身为九嶷山的大司命,你居然不能为我找回王的灵魂!”
尖利刺耳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扶苏缓缓地抬起头,看见湘夫人的脸上,骤然换上了那种铁一般冰冷严厉的表情,一如她在朝堂上、青王身后的珠帘里面,出言训斥那些王公大臣一样。
过了一会儿,扶苏哑着嗓子道:“难道说,救回武襄的灵魂,对你来说就那样的重要?”
湘夫人犹豫了一回,字斟句酌道:“现在,青王武襄是我的另一半命运。”
扶苏紧紧咬着自己的髭须。
湘夫人续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扶苏盯着湘夫人身后的那面青铜镜,镜光中夫人的衣袂影影绰绰,奇幻而动人。扶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么,重华呢?重华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湘夫人淡淡一笑,“重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他做什么。”她撇了一眼窗外,濂宁在嬷嬷怀里睡着了,花萼一样娇嫩红润的脸上,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她摇头道:“至少,总得为濂宁这孩子着想。假如我败给了清任,濂宁怎么办?你不知道相乔的儿子,是一种什么命运?”
武襄只是女婿的身份。当年青王招拒病重,他率兵逼宫,迫使招拒传位于他。那时他曾答应过招拒,会善待王子相乔以及相乔的后人。但是武襄继位之后不久,相乔就因为谋反的罪名而被赐死。他的儿子被封为“相庶人”,幽闭在郢都城外某个阴暗的离宫里。十几年后,还是湘夫人念及姑侄之情,以一件事情为要挟,使得武襄把他释放出来。但那时,这个孩子已经变得如同白痴一般,见不得郢都的阳光,不久就虚弱而死。
“清任和他的父亲不同,他不会这样对待濂宁的。”扶苏叹道,“清任是你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你还不了解他么?”
湘夫人微微地笑了笑。清任的确是与他的父亲不同。但是青夔的政治,是轮回的而且代代相同的。为什么一说起这些,扶苏就不理解她的意思。在九嶷的绿林里、云梦水泽之间,听着神示,唱着灵歌长大的大司命扶苏,哪怕经历了再多的苦难漂泊,也不懂得铁和血的真正含义。这也是他的命运吧?
扶苏犹豫着续道:“再说,以濂宁的情况,是不可能成为青王的。”
湘夫人的手指缓缓地掐入掌心,“不止为濂宁。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必须掌权,所以必须延缓武襄的死亡……”
“什么理由?”
湘夫人茫然不应。
青王武襄庞大的躯体在锦绣之间横呈,发出迟缓的喘息。
扶苏看着尸居余气的青王,忽然一阵阵恶心与恼怒涌上心间,“你关心的不是武襄,而是你自己的位置吧?然则时机尚未成熟,武襄倘若这就死了,必然被公子清任夺了先机。是不是拖延时间,把濂宁推上王位,你就可以控制青夔的一切?是不是作为先王的公主,你觉得你才是青夔理所当然的继承者?这就是你,湘灵,现在所想要的一切么!”
二十年来,矜持而冷淡的扶苏,还是第一次在她面流露这样强烈的情绪。湘夫人听罢,不由得浑身一震。在纷繁动乱的郢都,沉静的扶苏,被湘夫人视为和她的过往岁月的惟一联系的纽带。可是,连扶苏都会说出这种话来,连他都是这样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或者说连他都不能理解……湘夫人忽然觉得身心疲惫。她的手指松开,露出五个鲜红的指痕。
然则她终于道:“说得不错,大概就是这样了……”
扶苏觉得心口憋闷得慌,说不出话来。
她摇摇头,认真地说:“不管你怎么想——你必须为我找回武襄的魂灵。”
“哈!”扶苏怆然大笑一声,“你还是死了这份心罢!你也知道,我这个大司命,早就是徒有其名了。以我现在的灵,根本不足以和九嶷山的阴灵们的力量对抗。”
湘夫人霍地站了起来,盯紧了扶苏。半晌,终于冷笑道:“你终于肯向我承认,作祟者的确是那些幽族的遗民了。”
扶苏道:“你我都可以感知他们的存在与怨望。”
湘夫人顿了顿,缓声道:“我想,作为大司命,至少你可以劝服他们。不错,武襄曾经血洗九嶷,是不可饶恕的仇敌。但目下杀死了武襄,对他们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扶苏道:“有没有好处,我不清楚。但我绝不会试图说服他们。”说着这些话,冷静的扶苏渐渐显出少有的激动来,“这是家国之恨。”
在青王寝宫的深处,扶苏的语调并不高亢,传到湘夫人耳朵里,却显得十分尖锐。
“虽然已经二十年了——”
湘夫人猛然颤了一下。
扶苏察觉出她的变化,轻呼道:“湘灵——”
“不要这样叫我!”湘夫人轻声地呵斥道,手指一抖,掐断了一枝白芷花的嫩茎,渗出淡淡的汁液来,把掌心染成青绿色。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语。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扶苏似带着几分怨怼,“其实在为青王招魂之前,我就想告诉你,这是徒劳。就算我肯救他,也救不了。武襄这一回,是死定了!”
湘夫人瞪大了眼睛,似是不信。
扶苏大声道:“血咒!是九嶷幽族神圣的血咒!”
湘夫人茫然道:“难道说,我们小时候听老司命讲的那些青兕的传说,竟然是真实的?”
扶苏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本黄黄的册子,“当年武襄的一把大火,烧毁了幽族多少珍贵的典籍。所幸这本司命的历书,还算被我抢了出来。”
册子翻过一页,赫然一行血字:
“杀青兕者,不出三月。”
湘夫人合上历书,默默地沉吟着。
青兕,传说中守护幽族的神兽。它出没在云梦泽深处,水草丰美的高树密林之间。每逢圆月初升,它会在江离山深处的幽潭里沐浴,月光下浑身披着炫目的青色麟羽。在九嶷代代相传的神话里,青兕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但凡敢于令它流血的人,必将遭到血咒的惩罚。
湘夫人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青王的箭筒。
青王武襄,以战神而闻名。他自恃膂力过人,所用的羽箭皆是用青铜打制而成,杀伤力极大。
已经一个多月了,那支一尺三寸长的锋利羽箭上,似乎尚滴淌着青色的血液。
湘夫人恍恍然地低声念道:“血咒,是神兽青兕的愤怒,也是幽族最可怕的诅咒。血流一日未干,创伤一日不平,青兕的愤怒也就一日不可平息。如果三月之内杀伤青兕的凶手不能偿命,那么青兕将会死去。而血咒之灾将会祸及整个九嶷大地。”
扶苏淡淡道:“原来你还记得师父的话。”
湘夫人道:“那么这一回,又是谁法力无边,扣留了武襄的灵魂?”
扶苏咬着髭须不说话。
湘夫人忽然掀开了扶苏的额发,于是那道晦黯的蓝月亮露了出来。
“不是你,”湘夫人冷笑道,“大司命扶苏,已经没有那个能力了。”
扶苏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冷笑道:“是武襄本人让青兕受了重伤。扣留他的灵魂是为了让青兕康复得更快,血咒得以解除——”
扶苏沉声道:“你忘了,师父还说过,青兕的血咒虽然针对它的仇敌,其实也是针对九族,也是整个人世间的灾难。所以,必须——”
湘夫人焦急地打断了他,“你们不能这样。”
“什么不能!”扶苏道,“武襄他,还没有为九嶷付出过代价。青兕也是为九嶷报仇。”
“这是胡说!”湘夫人厉声叫道,本来美丽绝伦的脸,因为苍白而现出诡异来,“这是胡说。是你们复仇的借口。难道不是么?扶苏,你们不能这样!”
扶苏再次激动起来,“就算真的如此又怎样?难道我们不该杀了他,不该为重华,为死去的多少族人复仇么?湘灵,你竟然在袒护他。你竟然袒护他!”
湘夫人瞧着他,眼神渐渐变淡。
扶苏的眼神,却透着蓝荧荧的光芒。他嘶声道:“这一回我绝不再听你的。无论你说什么,我决不放过武襄!”
湘夫人淡淡一笑,道:“你以为,没有你的帮助,我就不能把青王救回来么?”
扶苏霍然立起,看见湘夫人站在青铜镜巨大的镜光之中,掩映着逼人的眼神,“湘灵,你怎么可以——”
湘夫人转过身,看着镜子中央自己白色的影子,冷然不语。
扶苏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花白。接着,他从怒气中清醒了过来。原来他忘了,湘夫人是青族人,真正血统的青族人。
“你是这样决定的?”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无力地问道。
湘夫人低着头,慢慢地用手指摩挲自己的戒指。那枚戒指是用纯金打制的。在青夔没有人知道,这戒指上的雕刻,其实却是代表幽族人血统的文饰。
扶苏把斗篷罩在身上,退了出去。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湘夫人听见他的脚步渐渐地远了,才转向窗牖,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她别无选择,也不愿再解释什么。
第四章 惜往日
扶苏和湘夫人都没有觉察到,他们在丹枫殿里的会面和争执,被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看在了眼里。
那个人就是躲在晴岚阁的竹帘后面的公子清任。
公子清任始终猜不透湘夫人和大祭司的关系。
其实,自从他长大成人搬出苍梧苑以来,就渐渐地养成了这样一个习惯,闲来无事,就独自躲入晴岚阁的竹帘后面,窥视丹枫殿下那个神秘的白衣女子。他早已发现,大祭司扶苏对于湘夫人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重要意义,但两人又不是暧昧的关系。其实不管是不是暧昧的,只要他向朝中众人暗示两人有所勾结,就足以令他的死敌湘夫人焦头烂额。但是清任毕竟不肯这样做,他甚至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他的发现。
清任默默地凝望着,丹枫殿下,缟衣翩翩,那熟悉却遥远的容颜。于是他就想起一个梦,自幼年时便时时地做起,却是不肯向任何人说——包括自幼情同手足的武士摩罗。白天,他是阳光一样的矫健少年,弯弓射雁,风流倜傥。一到夜里,他却开始做起梦来,梦见一个美丽的荷衣蕙带的女子,在遥远的九嶷山林绿野间游荡,轻柔飘洒得像自由的灵魂一样。他正在心驰神荡之间,那女子却蓦然回过头来。于是他从梦中一惊而醒,女子的那张脸,竟和王后湘夫人完全相同!
不知为何,白天在街市上看见那个死去的幽族人,在他心中投下了深重的阴影。很多年来,在不为人知的时刻里,他默默地关注着那片遥远的绿野,几至梦萦魂牵——只怕也是为了那些不能对人倾诉的梦吧?
“公子,”旁边有人悄悄过来,“我们的人马已经……”
公子清任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示意他已明了。来人却不退下,似在等着他说什么。公子清任面无表情,他放下了竹帘子,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晴岚阁,未朝他的生母息夫人看一眼。
“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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