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们说,只要迎回王的魂魄,一切都可以维持原状。尽量地,不要动用刀兵。”她曾经郑重地交待过牧流。如果对这一点,他有所谬误,她不能够原谅他。
滔滔孟夏,草木莽莽。她看见云梦的水泽了。
那些如同宝石一般镶嵌在平原与山川之间的水泽,似乎还是碧绿而宁谧,不曾被连年的战火烧灼干涸。水面的波光映出镜面,她忽然觉得一阵辛酸,竟低了头,不敢再看下去。
不觉又是夜深了。武襄岿然的身躯,在罗帷中独自沉寂。
还是只有轻声的叹息。不想再看了,点一盏孤灯,飘然回到独居的苍梧苑。荒台上的白芷花,寂然幽香。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之中。”这是真实,抑或只是一种安慰?
濂宁睡着了,圆圆的脸上浮出花一样的笑容,还不时地伸出红色的小小舌头舔着,仿佛在吸吮糖果一样。睡着了的孩子,如此幸福。那另一个孩子呢,他又在做什么?只怕,也不曾睡着吧?只怕人已经到了空桑岭北的大营,和忠于他的军队将领们在一起。
湘夫人没有猜错,那一晚公子清任的确没有睡着。
离开晴岚阁以后,清任一人一骑,悄然从郢都的南门出去。等他到达空桑岭北,已是深夜,一望无际的大营之中灯火辉煌,与散落在天际的几点星辰混在一起。公子清任策马驰过第一道哨卡之后,本来肃穆无声的大营中渐渐沸腾起来。
那个青衣白裳的矫健影子施施然过来。将士们从帐篷里钻出,眼中流露出骄傲和敬仰的神色。那是青夔最年轻的英雄,他们心目中的君王。
公子清任笑着,招呼大家早些休息,然后来到自己的帐篷前面,跳下马。
“紫微星宫,为北方青气所犯。”
清任回过头,看见帐篷外面,离篝火最远的暗影里,一个披着巨大紫色斗篷的人,一双深沉的眼睛观察着他。清任冲着他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帐篷。
“还请大巫指一条明路。”清任道。
巫贤,一度是青夔最有名望的巫师,是为帝招拒所敬重的大祭司。招拒驾崩之后,巫贤宣布退隐。然而退隐的大祭司声望犹在,加之现任大祭司扶苏是异族人,难免为同侪所嫌忌,所以隐然中巫贤仍旧是青夔灵巫中的第一人。公子清任费了很大心思,争取到了他的支持。在这种关键时刻,巫贤出现在空桑岭的大营中,清任的心气又不免提了一层。
“我看到了星辰的变化,王的寿数,只到这个月望。”巫贤淡淡道。
“只到月望?那么湘夫人和扶苏的招魂术法,是肯定不会起作用了?”公子清任追问。
“那个却不是我能够知道的了。”巫贤深知公子清任的心思,语气里免不了一丝讥讽,“不过,公子的星辰正当光华灿烂,前途大可放心。”
“多谢大巫。”
派人护送巫贤离开之后,摩罗转回清任帐中。公子清任抚案而坐,缓缓道:“看来我们应该等等。”
摩罗很明白清任的意思。从名义上讲,湘夫人的地位和权利,是和青王的存在息息相关的。只要青王一死,湘夫人无所依倚,就名不正言不顺。那个时候,他们可以抓住机会,把青王的死归罪于湘夫人的弄权,一击而溃。——只要他们的军队可以占领王宫,把湘夫人控制和孤立起来,这些就都不难办到。
但是,这一切要等到青王咽气。
“月望倒是不远,不过等这些天,局势随时会变。”摩罗皱着眉头说。
“我也知道。”公子清任说,“而且探子来报说牧流带着人出城了,这几天倒是大好时机。”
“他走了?”摩罗眼中一亮,“要不然,我们趁此机会杀入宫去把王……”
“不可以!”公子清任猜出他的念头,立刻打断了他,“绝不可以做这样的事情。——等等也好。我们只要密切关注牧流。但愿他晚点回来。”
摩罗叹道:“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么多的力量。如果没有牧流,对付湘夫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清任想着巫贤的占卜,觉得胸有成竹,心里颇为平静。然而那天晚上,他又一次惊醒,悄悄地披衣起床,对着月光想念关于九嶷、关于云梦的一些传奇。无论怎样,那是他永远摆脱不了的梦魇。
第六章 血咒
“呵呵……哈哈哈……”
牧流一惊,拉住了马缰,向四周张望。
深山寂寂,鸟鸣幽涧。除了他们一行夔人,哪里来的半个人影?只有碎碎的阳光从枝梢间露下来,在草地上摇来晃去。
“不要怕,往前走!”牧流沉声命令。
于是大家拖着长矛大戬,缓缓地继续前行。
“嘻嘻嘻嘻……哦哈哈哈……”
众人不得不又停了下来,围成一圈,刀剑向外,警惕地守候着。
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还是没有动静。
“将军,”一个士兵颤声道,“江离山这个鬼地方,有很多妖精吧……”
“闭嘴!”牧流断然喝道。
他也有一点点紧张,在北方的时候,听说过幽族的遗民,供奉各种山川水泽的神灵,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不是普通夔人可以想像的。
一阵隐隐约约的水响从上风处传了下来。牧流仰头望去,只见远处南方的山顶上,流下来一道如银似雪的巨大山涧。山涧上横过一只摇摇欲坠的小竹桥,竹桥上隐隐有人影,似乎是个幼小的女孩子,穿着薜荔女萝编织的衣裙,山花插了一头,绚丽非凡。
“过去!”
明明追到了山涧那边,人影却在水汽中变得越来越模糊。牧流冲上桥去,那人倏忽又不见了。
士兵们在山涧这边,一个也不敢过来。
牧流瞪着他们,正待发怒,忽然一个士兵大声道:“将军快看——”
山涧的上游的浪巅上,小女孩正踩着浪花嬉戏,就像是在花丛草地上蹦蹦跳跳似的,一边还“咯咯”地大声欢笑。
果然是九嶷山的妖孽!牧流暗道。他追过桥去,小女孩忽然哗的一声,沉到了浪底。牧流怒从心起,正待下水去寻找,忽然看见,女孩又出现在远远的山涧上游,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晃着两条细细的腿,脚踝上多了一串蚌壳的镯子。
牧流的脚步很快,不管那些没用的卫兵们被甩到后面。他看见山石的后面蹲着一个青色的人,便不假思索地拔剑刺去。
剑一下子穿透了,却没有看见血。松松软软的,只是一团蒲草而已。
天色渐渐地黑了。牧流心中由淡及浓地漫起一股恐惧和怨怒。
昏黄的月亮斜斜地歪在山崖边上,像是被尖利的岩石刮破了,嘶拉拉地渗着血色。轰鸣的山涧在月色中射出耀眼的银光。夜空中隐隐地似有清歌飘荡。牧流回头,发现他的随从都走失了,忿忿地哼了一声,继续朝山顶攀去。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江离山的山顶,居然是一个大湖,平川一片,荻芦成荡,青苇随着粼粼的波光,柔和地起伏舒展着。一声声的、清朗的捣衣声在湖面上回响。循声望去,一个玄色的人蹲在水边,正在浣洗一段白布,淡淡的血晕从捣衣砧上漂出来。
牧流正待拔剑,忽然犹豫了,想了想,大声道:“什么人!”
那人站起来望着牧流,形容窈窕,看起来是个年轻女郎,并非日间那个奇怪的小女孩。女郎戴着长长的玄色面纱,看不见面容,只是静静地不说话。
牧流又道:“你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女郎的声音清淡之极,“如果不想被血咒沾染,就立刻离开!”
牧流听见“血咒”二字,心中一惊,顿时腾空而起,向女郎抓过去。然而他扑了个空,回头一看,玄衣女郎却站在了水面上,似乎连衣襟也没有动过一下。牧流觉得女郎面纱后面的眼光冰冷而可怕,他一咬牙,厉声道:“你们把青王的魂灵交出来!否则,我会血洗九嶷山。”
“呵呵呵呵……九嶷山已经被你们青夔血洗过一回了,再洗一遍,也没什么关系!反正,用的是你们的血。”
牧流回过头,看见说话的正是日间那个小女孩,不知何时坐在了石砧上,把女郎浣洗的白麻布捞了起来,打成一只蝴蝶结。
“姗——”女郎柔声呵斥道。
姗嘻嘻一笑,解开结子,把白布浸到水中,绕在一棵青苇的茎上。
女郎朗声道:“青王武襄,用箭伤了九嶷山的神兽,三月之内,必然偿命。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她顿了顿续道,“亦是他今生的业报。”
牧流不耐烦道:“什么业报!不过是你们的妖法而已。大王当年,南征北战,杀人如麻,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你们这些妖人,竟敢为了一只畜生害他性命!我再说一遍,如果——”
“不用再说。”女郎打断了他的话,“我只警告你,月亮升到紫微宫的时候,你还不走,必然大祸临头!”
牧流拧紧了眉头,手按剑柄,死死盯着女郎,“我不相信!”
女郎微微地叹了一声,没有理他。姗本来乐呵呵地瞧着他们俩,这时仰头看看天空,不觉叫道:“少司命,你看月亮,已经快到紫微宫了!”
是快了。
女郎的面纱微微地颤动,原来她竟是九嶷的少司命。
“你还不走哇?叫你走是为你好啦。”姗诡异地笑了笑,朗朗说道,“这片湛泽的深处,是青兕的巢穴。月亮到紫微宫的时候,青兕会从水里出来看月亮。它的伤还没好,外乡人见到了它的血光会送命的。”
牧流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冷笑道:“那么,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看护青兕的罗?”
“是呀——”姗晃着脑袋道,“武襄伤了我们的青兕,使青兕的血流到这片湛泽中,毒害了九嶷的命脉,我们只有天天看护着它。如果三月之内,武襄老头儿不偿命,江离山上的草木就会全部枯萎,我们幽族人就活不下去了。”
牧流冷冷道:“那与我们青夔国何干!”
少司命淡淡道:“你错了。青兕既是血咒,也是福祉,不可不护卫。如果九嶷的草木枯黄,接着就是云梦的水泽干涸。有朝一日天地萧杀,难道你们青夔就可以幸免?”
牧流却不为所动。
“我并非危言耸听。你不见郢都城外空桑岭上的神木,已经开始凋亡?”
牧流道:“我只知今日,不管将来。”
少司命道:“今日如何?”
牧流道:“今日我是王后的臣子,定要完成她的使命。”
少司命道:“但你也没有能力找到武襄的游魂。”
牧流道:“我已经知道他在哪里。”
少司命显然有些诧异,停了一会儿,明白了,“你果然聪明。但恐怕这个秘密,还是王后告诉你的。”她冷笑了一声,从背后抽出一柄古雅的宝剑。那是幽族英雄代代相传的神器——抚彗。抚彗祭起,天马行空,有着遏止星辰的力量。
“青兕到来之前,你会死在我的剑下。而且,如果你要想试图取回青王的魂灵,我会在你得到之前,将他一剑斩断!”
牧流也亮出了他的青乙铲。
姗轻轻地叫了一声,躲到旁边。
这时候,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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