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天年了。”他动情地说,“先祖务必保重!你只要活着,就是我们心理上的强大倚靠。”
先祖笑着说:“你们已经成人,不再需要父亲的肩膀啦。不过我会尽量争取多活几年,恩戈星的光复我是看不到了,至少要看到两个种族的合作走上正路。你们开始工作吧,我要去葛纳吉的书房休息了。”
“那好,我们送送你。”
姜元善率众人送先祖离开正厅,来到葛纳吉的书房,与先祖郑重拥别。这相当于一个非正式的告别仪式。在这个时刻,谋略权术之类的政治杂耍全部被自动筛除了,只剩下真挚的离别之情。几个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书房,轻轻带上房门。
现在,书房里只留下达里耶安一人,他悬吊在天花板上凝神入定,很长时间一动不动,任十万年的人生从脑海里如水一般流过——尔可约大帝的宽仁慈爱……十六岁少年飞扬的激情……仅仅与他有过几天欢娱的年轻妻子……他精心挑选并加以提升的地球子民……初次发现子民有邪恶天性时的狂怒……漫长的守护……与土不伦相见后艰难的抉择……恩戈人全部覆灭后的内心苦楚……
现在,肩负了十万年的担子正式卸下,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心灵上突然进入全然的宁静。姜元善和土不伦今后要走的路无疑非常艰难,他仍会默默关注,仍会有喜有悲有忧,但此后他将是旁观者,旁观者与主事者的心态是大不一样的。
担子正式卸下之后他还有少许善后工作要做。现在就做吧。岁月不饶人,他真的要为去另一个世界“打点行装”了。在漫长的十万年岁月之后,现在他的残年是以小时计算的。在这把年纪,活着已经不是诱惑,但离去仍是痛苦。他舍不得离开他的地球子民和恩戈人子孙。他要抓紧时间,把十万年间获得的经验和感受录入“与吾同在”智能系统,留给姜元善和土不伦,留给所有后人。当后人在生存之路上披荆斩棘、胼手胝足、蹒跚前行时,一个十万岁老人的经验多少总会有点儿用处的。
他走出沉思,睁开眼睛,攀缘过来,打开了“与吾同在”的脑波记录装置。
准备录入的内容包括他对“生物共生圈”的思考。这个理论的基调并不赏心悦目,没有尔可约时代流行的玫瑰色理念。但是,当“天道酬善”的美好理念在现实的顽石上碰碎之后(注定会碰碎的),共生圈理论算得上是勉强的补救,可以帮助文明种族在阴暗漫长的历史隧道中眺望到远处的微光,帮他们在恶的粪堆上尽早发现和极力呵护那株孱弱的善之花。还有一样东西,录不录入呢?就是他曾承诺要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研究报告——关于地球上那个唯一没有全民宗教信仰却又能维持最大族群的独特文明,究竟是靠什么维持了向心力,保持着乱世中由恶入善的动力。他曾为此思考了近万年,但结论却十分简单,几乎不值得记录下来:地理因素加上由之生发的一点人文因素,仅此而已。那片广袤的平原足以供养一个大的农耕文明,而在这样超大型的共生圈中,共生利他因素天然要强韧一些,不会在乱世的邪恶横流中连根灭绝,从而能逐渐复苏。至于有无全民宗教信仰作为凝聚力并不重要,华夏民族是用良心操守上的磨砺来代替宗教上的心灵救赎的,方式不同而已。这些天,达里耶安常常忆起姜元善的祖父和父亲,这两棵“扎根在故土石缝中的酸枣树”对良心操守的磨砺近乎自虐,可以作为这个族群的典型,也让他满怀敬意。他想了想,决定还是写一个简化版的报告。
还准备录入姜元善至今尚不知道的一个小秘密:八年前的战争期间,达里耶安并不是被土不伦诱骗进冬眠室的。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尽管悲怆、内疚、感情激荡,但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也掌控着局势。在姜元善不听他的制止执意要杀死土不伦时,他果断出手击昏了姜元善,对重伤的土不伦进行了急救并将其藏起来,又处理了其他人的尸体。等姜元善清醒过来,他借口心情哀伤想要独处,让姜离开了飞球,那是为了腾出时间全心照顾土不伦,使其尽快康复。这期间,他还为今后做了有条不紊的安排:让土不伦伪装“先祖”潜伏下来,伺机破坏地球人对恩戈星的远征。因为依他的估计,地球人,尤其是地球人的杰出代表姜元善,在赢得此次胜利后肯定不会止步,接下来将会是上一个历史画面的反向重演。他曾帮地球子民战胜了过于贪狠的恩戈人远征军,现在该为恩戈星同胞做一点事了。土不伦基本康复后,他抓紧时间对其进行了速成培训,内容包括:伪装先祖所应知道的所有细节、两千年潜伏生活所必需的生活准备、对地球人天性和姜元善性格的详细介绍,甚至包括姜元善等重要人物的大脑固频(如果土不伦必须使用武力时肯定用得上)等。后来,他帮土不伦完成了必要的准备后就进入了冬眠,为的是能多活几年,尽量扶土不伦多走一程。聊可自慰的是,他前期与后期所做的事虽然目标截然相反,而且都伴随着痛苦的感情折磨,但都符合他的信仰,并非违心之举。
所以,此后的事件进程都是由他一手策划的。虽然他在冬眠中不知道土不伦逼严小晨处死十四名反叛者的事,但归根结底这是他造成的。如果说他腕足上有鲜血,那也并非土不伦所染。他为那十五个人的不幸而疚痛,不过,站在物种之争的高峰上俯察,个体层面上的这类小小不幸根本无法避免——想想那一千万在懵懂中死去的恩戈人幼体吧!这些事情眼下他不打算告诉姜元善,而是存入“与吾同在”系统留待姜日后查阅。姜元善刚刚有过一次剧烈的感情激荡,这不奇怪,每个人都有冲动、软弱的时刻,即使是姜元善这样意志如铁的强者也不能例外。他觉得,等姜元善心灵平静后再去读这些会更好一些。
令人欣慰的是他可以肯定一点,至少在目前的客观形势下(孱弱的恩戈人对地球人不可能构成威胁),姜肯定会善待恩戈人,善待土不伦,哪怕他对土不伦的仇恨永远不会消解。确信这一点,自己就可以放心西去了。当然,绝对的放心是不可能的。姜凭着本性的指引正确引导了这场战争,现在他已经处于天下独尊的地位,成了人类的肉身上帝,那么,他的天性中的狼性会不会极度膨胀?一个极度膨胀的“狼上帝”会不会是恩戈星(还有地球)的灾难?
不好说。这已经在他的预测能力之外,也在他的控制能力之外了。所以——暂且不去想它了。
他还想录入一份背景资料,就是他刚才看到的严小晨的遗书。遗书中暗含对“先祖”的强烈不满,但它却激起了达里耶安强烈的心灵共鸣。他也经历过同样的信仰破碎的时刻啊,那是九万年前,一个年轻传道士的玫瑰色理念与地球子民的邪恶天性迎面相撞而訇然破碎之时。一个人的终生信仰一朝破碎是非常痛苦的事,但其实不必惋惜,因为这样的信仰(他的和严小晨的)本来就是虚幻的海市蜃楼。经过漫长的守护生涯,现在他已经能平静达观地对待此事了。严小晨的遗书凄婉动人,可以从反面促使人们接受“生物共生圈”理论,毕竟这个理论不会契合善良人的口味。
做完这几件琐事,他就可以安心告别尘世了,他漂泊了十万年的游魂也可以回归故土了。尽管年轻时的信念早已破碎,但此时此刻,他心目中的故土仍是尔可约时代那颗玫瑰色的星球,他心中向往的,仍是那个激情飞扬、充溢着大爱和大善之光的时代。那个时代违背生物本性,注定是脆弱的,只能昙花一现。但无论如何,那是严小晨苦苦寻找、魂牵梦萦的地方,而他衰老的心灵同样希冀这样的归宿。
牛牛哥:
我要走了。曾盼着再见你一面,现在肯定不能如愿了。
命运对我太残酷。这一生,我力求做个好人,做个好女人、好妻子、好媳妇、好母亲,但最终事与愿违。我把丈夫送到外星人的监牢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独子,被年迈的婆婆视若寇仇,守寡的儿媳拒不认我。当我狠下心做这些事时,有坚定的信仰支持着我。但在死亡将至时,信仰也已风化破碎。
你知道我一向是无神论者,但此刻我宁愿相信上方有天堂,天堂里有上帝。他不是《圣经》里那个糊涂老头儿,他是真正大爱、至善、万能的。他真心爱护向善的子民;他赏罚分明,从不把今生的恁罚推到虚妄的来世,从不承认邪恶所造成的既成事实。在那个天堂里,善者真正有善报,而恶者没有容身之地。
牛牛哥,茫茫宇宙中有这样的天堂吗?如果我能找到,我会在那儿等你,等猛子,等我们的小孙孙。
永远爱你的 晨晨
绝笔
(全书完)
封底推荐词
一个叫做人类的可怕物种被引导、被修正、被原谅、被救赎的历史。
——科幻作家 何夕
翻开这本书的人将拥有造物主的眼睛,从一个任何时间和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高度鸟瞰世界,对文明的真相发出深邃的终极追问,历史和未来的壮丽画卷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大气和壮阔徐徐展开,大地和太空中激荡着血与火的旋律,在生存与灭亡的考验中重新认识人类。一部厚重的核心科幻,一本上帝之书。
——科幻作家 刘慈欣
科幻作家王晋康在他一系列作品中,对人类的命运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在这部《与吾同在》中,他同样直面人性的丑恶和复杂,其笔墨带有一种痛苦的锋利感。在他看来,人类要想完成自己的成人礼,就必须面对本性中的丑恶甚至疯狂——好在大恶的泥淖之上已经艰难地长出了一株娇嫩而刚健的善之花,这是多么难得。正因如此,这不仅是一本驰骋想象力之作,更是一部清醒之书,值得一读。
——文学评论家、茅盾文学奖评委、鲁迅文学奖评委 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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