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客不多,只一桌。薛蝌不在,结婚这种事,但凡家有亲长,向来当事人最闲,薛蝌索性带伙计巡铺子去了,月底才回来。薛家女婿胡安岚在座,他是来报喜的,住一夜,明早接了丈母娘去胡家探宝钗。再就是冯卫仇沈四小爷,另有小旦蕊官、小生藕官:贾蔷零卖了的十二官在别院会齐了!
话说宁府一败,肯伸手帮忙的有限,便有荣府暗中使劲,转来转去还是些旧人家。买小戏子的是膏粱子们,买宅子的是他们的父辈,大多是通家之好,于是小戏子一拼又成齐整的班子,逢年过节可唱折子戏。
宝玉姗姗来迟,众少自是要他先喝三杯。
蟠表哥言出必行代饮,饮罢酒上头,扯着蕊官的手要她唱梯己曲子。
蕊官唱了一曲《琴挑》,薛蟠嚷嚷:“逛爷!再唱好的来!”蕊官的主子冯爷不乐意,吵吵要秀才吟艳~诗,若假正经,“逐出席外与人斟酒”。
宝秀才笑道:“什么诗啊曲的,喝酒就凑个兴儿。依我说必得雅俗共赏,不若我去院里折枝桂花,着蕊官藕官击小鼓,击鼓传花,鼓住花在谁手,讲个笑话。说的好,共敬一杯;若是不好笑,那就罚讲笑话的一大海碗,逐出席外与人斟酒!”
众少皆叫好(得说“少”,最大的薛蟠不过虚十九,搁古代也是尚未及冠,虽有儿子也不能留胡子)。因蕊官、藕官没随身带鼓,薛蟠亲自领着小厮去后宅寻。宝玉跑院子里,为拖时间装文弱,老半天爬不上树,将众人逗的直乐。
卫若兰心生怜悯,平地起跳,用佩刀削下一枝,得了大家齐声喝彩。
于是众人回席,那头小花鼓也寻来了。蕊官、藕官玩击鼓是惯了的,一时紧一时慢,或如疾电倏忽暗,或如惊马乱飞驰,陡然鼓一停,花在冯紫英之手。
这是有讲究的,他是神武将军之子,在座众少中他地位最高,宝玉只是占了娘娘胞弟的名头,父实为五品小官。再则由冯紫英起头可定下调子,免得秀才之乎者也。
冯紫英便说了:“秋日艳阳照,老和尚领着小和尚下山化缘,经过那将收未收地,遇着一个俏~寡妇和野~汉子地里滚,又啃又扒衣衫~解。小和尚问:‘他们在干什么?’老和尚拖过小和尚飞脚奔,跑了好一阵,气嘘嘘说:‘徒儿,那边厢可不敢去,发大灾了,馒头都没得吃,人啃人啊!’”
众人哄笑,举杯共饮。旋即花再传,停于宝秀才之手。
某秀才摸了下脸,正色道:“爷说的不是笑话,就前些时大早的事。一帮下仆前呼后拥送个锦衣小公子来家塾,那小子可威风了,对众学子说:‘知道小爷是谁?小爷三岁习武,五岁打遍江湖无敌手!’一边的长随哈了哈腰,对我说:‘故此六岁送家塾来了。’”
众人等了等,没下文了?再一想,哄然大笑。在座除了宝玉,再没谁上过家塾,但家里请业师那就个个有,都是淘气的,背不出书,先生打手心板,手肿了还得藏好,被老子爷看到必定再打一顿。于是笑完皆说不好笑,要宝秀才重讲,不然灌一海碗。
宝秀才肚里笑话有的是,改自网络笑话,古代没有。长长短短连讲四五个,众人越听越来劲,无耻地不放他过关。
终于柳湘莲赶来,假石头激动:“可算来了!再迟会,就见不到我了!”
众少嘘声大作,说某秀才的笑话一个不好笑,须喝一大海碗,看看能否真个挺尸。
柳湘莲立即豪爽地连灌四碗,其中一碗代小内兄喝的。
而柳红小旦一来,笑话肯定要暂搁,必须唱唱曲儿助兴。
柳湘莲不肯“独自献丑”,逼令所有人都要唱,否则他不亮声。
众少不惧,谁不能唱几嗓子?薛蟠也不落于人后,该呆早非原著中的文盲,至少行酒令不会冒出什么“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闹闹嚷嚷中,忽闻定更(夜九点)梆响。
冯卫仇沈立即起身,说要去值更。这四只或许不能说是膏粱纨绔,因为他们也就混到十四五,之后必被亲长扔入五城兵马等处练练。成亲后有年把两年空档,是给诞子时间,若没抓紧时间诞下子息,也得上战场。本朝说是太平盛事,剿匪镇边肃海疆等都要用兵。
按红楼判词卫若兰是战死湖南(湘江水逝楚云飞),假石头思及此有些黯然,但将士必定上战场,无可奈何。
一时他又想到高鹗续文,高书生或许是病书生,卫若兰是病死,宝琴的家公也是病死、呃,没说是病死的,但梅翰林不过年届四十,不可能老死。
宝玉拜见过梅翰林,那腐儒精神着,指望他病死,不如指望宝琴的未婚夫病死,偏那病庶子不肯痛快死!说起来梅翰林真个不厚道,又不是只有一个庶子,用了薛家那许多钱,至少给个身体好的庶子,居然这般坑人。唉,谁让商家地位低?
闲言不述。四少不可能带着小戏子去值更,命薛蟠收留蕊官藕官,说明儿来接。
女戏子住客房,宝玉自恃身份不住、呃,是没必要。这不柳妹夫来了,柳湘莲明年三月成亲,薛家早早帮打理好院子,探春的陪嫁家具虽还没搬过来,住的地方有。
柳府在薛家大宅的东南角,行至半途,闷了一天的雨终于落下。
柳湘莲携了小内兄飞奔,平安无事紧相随。忽见前面灯笼闪——陈墨雨及其父母兄嫂带着雨具来迎。
墨雨一家托了他的福,阖家被王夫人放了身契、好吧,是陈家四代没一个能干的。便是墨雨,若非假石头顶了神瑛侍者,一个陪小主子玩耍的厮儿,能有什么出息?
而他的祖父母、父母兄嫂不会种田不会纺纱,可说这时代草民应有的基本生存技能他们一样没有,惟一会的就是服侍主子,还不如主子的意,也就只能到柳府当帮佣。
是帮佣,不是卖身的奴才,柳湘莲即收了墨雨为徒,怎么也不可能收徒儿的家人做奴才。墨雨下面尚有一对弟妹,兄嫂已生了两个儿,不知还会添多少。这么一大家子,搁外面,用完安家银便无以为生。好在陈家因无能倒也算安分,放身契那会探春递了话,说待自己出阁后,会安置他们去铺子或饭馆做伙计,陈家自是十分尽心照料空置的柳府。
先前墨雨没去赴席,是先过来帮着收拾,这会几间客房皆高堂素壁烛亮几净。
进屋不过片刻,沐浴热水提来,宝玉嫌酒味脂粉味憋煞人,将昨天刚洗过的头发也一并搓了通,可算透过这口气。
柳湘莲动作比他快许多,看他打理好,端了醒酒茶过来,责怪:“有我和蟠兄替酒,你喝什么?这些小子,你索性一杯不喝也就罢了,但凡饮一杯,必起哄。”
假石头两眼汪汪:“突然想喝的,突然心里郁郁。风华少年……沙场行……”
柳湘莲打断:“各有各的活法。他们多豪气,等闲人家谁能眉不打皱一掷千金、买下别院只图个乐子?叫他们干别的,未必乐意。”
宝玉点点头:“‘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他们打小听着这样的诗词长大,哪里会去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总搞不懂,好好活着不好吗?看看我们身边,素日总有人无事也要生是非,累少成多,积到一定时候便打仗,总要尸横遍野,这方叫苦连天。事过了,转眼好了伤疤便忘疼,一遍遍重来,几千年都是这样。”
“白担心了!”柳湘莲做松了一口大气状,揭其真面相:“爷不懂那许多,爷只知若真个有事,你必装一派轻松,没事才忧国忧民!”
假石头不乐:“我还悲秋伤春呢!说实话,我喜欢秋雨,风潇潇雨潇潇,隔着门窗观风雨别有情趣,只要我不在雨地行。未知琏二哥行到哪儿了?驿路风雨夜思乡……”
柳湘莲腮帮发酸:“你省省,他是驿路桃花处处开,这会正抱着美人。”
妹夫左右不配合,假石头悲不下去了,转而说实事:“琮三弟是读书种子,我想着明年还是让他去考,打理庶务也可以有功名,秀才见官不跪。”
只有童生衔的柳湘莲另有武举功名,见官也不用跪,思及得功名前后的差别,他心有戚戚地赞同:“考!能考为何不考?墨雨我也想让他去考笔帖试(放良奴才不能科考),过个一两年我怕是没什么可教他了,让他去做小吏,也可帮衬家里一二。可惜他弟他两个小侄根骨都不行,顶多做记名弟子,且过两年再说。”
假石头立马感到人口滋生的恐怖,优质少劣质多,墨雨的父母那叫一个能生,生了九个活下来四个,也就老二墨雨的根骨悟性皆佳。
茗烟锄药家的人少,却是放良无期:茗烟一兄锄药一妹,父皆为能干的管事。茗烟的大哥于达是贾环的“长随”,肩负王夫人政老爷交托的监管重任,等他当庄头的岳丈老了,于达便是那个庄子的庄头。锄药的妹妹春纤,去年提为黛玉的八位大丫环之一,是荣府精选的陪嫁丫。扫红阖家放良的希望也不大:母为王夫人院中得用的管事婆子,父为政老爷的得用管事,他下头的一弟一妹在府中皆有轻省差事了,让他们当良民还不乐意呢。
柳湘莲见宝玉满脸愁云,一阵心疼,在他眼里小内兄只是小小一只……唉,倒也不是他眼神不好使,正抽条的少年,莫说相差四岁,便只差一岁,区别也很大。
于是他板脸训话:“整日瞎愁,小心变成多愁多病身,长不高。下棋!下完一盘,头发也差不多干了,呼呼睡一觉,睡醒什么愁都没了。”
于是两人闲敲棋子落灯花,窗外风声雨声一阵紧一阵慢。忽有灯花爆起,不知几时溜进来服侍的静安,悄举剪子剪烛芯。
莫名的,某只想起一首词记不清的歌谣,胡乱改编轻哼:“人在少年,在岁月深处。在岁月深处,路过风雨,路过一段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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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不愿长大,是身后有靠,不乐意负起成人繁重的职责。身后无靠的,又或是像假石头这种要过命坎的,巴不得一夜长大。无论想不想,时光不紧不漫流逝。
大雪飘飘年又近,朝堂封印官衙闭门。这天宝玉随假爸爸一块给贾母请安,撞巧王夫人也在,姑娘们却不在。老太太提起惜春的亲事,说刘塾师不错。
宝玉惊喜,王夫人暗松口气:惜春的亲事真不好办,贾珍带来的丑名是其一,惜春的性子又拧,若联姻,有可能结亲不成,结仇!其三若订刘塾师,惜春虽为嫡女,陪嫁有限。联姻的陪嫁可不敢少,突然多个嫡女,她着实有些烦心。
政老爷略犹豫了会,言:“引泉这孩儿是不错,只四丫头还小,过个年把再订亲。”
“过个年把”即惜春为亲父守完二十七个月的孝,按说改了族谱不必,但政老爷对敬进士很是敬慕,不愿唐突。众人皆知其意,惜春也确实不急,此事就此订下。
某只开心不已,请安结束,立即冒雪往家庵奔,尔后不小心撞上某事……
☆、第154章、逐流云:良心被狗吃了
宝玉去向惜春报喜,萱草院的前门正上演一场好戏,再次提示他原著强大。
这回不是重演原著情节,而是向他张显:不想在红楼世界做找死的纨绔种马,大约就要向赦老爷看齐做暴虐恶棍。企图做个正常人、对得起自己的小良心,千难万难。
事儿得学堂放年假说起。假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