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头一跳,这个角度,他的视线一直锁定我。
我其实知道,他想要什么。要一个答案,可是他明明知道不会令他满意。于是,他用沉默与权力逼迫我。沉默是骄傲最有力量的武器。
我想装做若无其事,没有看见〃未央〃二字。然而,他手眼通天,他似乎了若指掌。
今时今日,他的私心,是一位皇帝为所欲为的霸道,而无关爱情。我在他心中不过是禁脔。
他始终未完全明白我,自我嫁给十三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央。
我清醒的知道,清醒的痛过,清醒的决定。
他不屑于再问一句。而我,无法沉默。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已静止,除了时间,只有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倏忽已过一个时辰。
屋内气压极低,几令我喘不过气来。
更重要的是,八阿哥意味深长的一望,意思明确,他会通知十三。
我拔出藏在靴内的〃央〃,刀尖向下,刀光流落下,〃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十字横挑竖行于金光灿灿砖面上。
轻轻搁下匕首。
扶着酸麻的膝盖缓缓站起,慢慢向外走去。
他自始至终沉默。我自始至终低头。那双黑眸,梦中不再,现实中也只能拒绝再见。
项羽四面楚歌,自刎乌江,也不肯过江逃亡。这一层借喻之意,明确之极,他岂能不明?
思前想后,决定离宫回府。德妃那一餐饭,不吃也罢。叫过一个小太监,〃去永和宫告诉十三福晋,就说我身子不适,先回府了。〃他应着,一溜烟儿跑了。
艰难行至宫门处,正想令侍卫替我雇一辆马车,却瞥见十三倚马而立,直直地望住我,笑意一点一点在他眸中扩散,直至挂满眉梢嘴角。
我拖沓着脚步上前,〃王爷在等人?〃
他毫不顾虑旁人目光,抱我在马上坐好,随即翻身上马环住我,挥鞭催马,急速奔离紫禁城。
我回头瞪他,〃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懒懒一笑,〃是啊,在等人,等一个原本不知会否出现的人。〃
我气极,〃你知道?还不去接我?丝毫不在意么?〃
他眸中清明一片,〃我给你机会,若你甘心情愿留下,我如你所愿。若有半点不甘心,我舍了一切也要留下你。〃
我不禁愕然,十三知道的比我想像中更多。难道今日之事是他们的默契?还是商量过后给我的陷井?
他轻轻吻我,〃担心了许久,议事时都走了神,方才见了你,心才放回肚子里,你可满意了?〃
路人纷纷侧目。我叹气:〃王爷,有伤风化,注意言行。〃
他干嗽一声,正襟危坐。
夕阳,远远地甩在身后。
朝来寒雨晚来风
僻静的山间小径,鲜有人至。雪下有松软的枯枝叶,踩上去沙沙地响。偶有惊飞的鸟雀,突突地自灌木丛中飞起,鸣声急促而惊惶,在空谷中回荡不绝。
〃不是说来见崔嬷嬷?怎的没见着就回去呢?〃依阳垂头丧气,〃白跑了一趟!〃
元霄节,亲制了素馅汤圆送至沉香观,崔嬷嬷仍拒人于千里之外,汤圆也不肯收下。虽能理解,却难免惆怅。
〃她身子不适,惫懒得见人,住持师傅不是说了么?〃我淡淡解释。
她一脸困惑,〃妈妈您说,崔嬷嬷怎的这生奇怪?咱们府上阔敞的地儿她不住,非得躲到这山沟沟里来,我可瞧不出这儿有什么好。〃
个中缘由她怎能理解?〃年纪大了,总图个清静。你呀,别操这些闲心。带你去妈妈小时候住的地方看看,可好?〃
她眉开眼笑,〃好。只是,上山下山走累了,您抱我,成不成?〃
我翻了个白眼,〃早叫你别跟着来,偏不听。你就只有折腾我的本事!〃
〃抱嘛!抱嘛!〃扭股糖似的小身体软软蹭着我,我惟有甘为驴马。
马车停下。偏居城北一隅的旧府,青苔朱门,整洁幽静。
〃小姐?〃应门的锁吉,喜出望外,怔于门槛处。
〃锁吉管家,您回回都拦我在门外,我比鬼还恐怖?〃
〃哎,是,是,〃他开始胡言乱语,〃小姐请。〃
〃您瞧,您回回来都不遣个人支会一声,这回还带着小格格,奴才,奴才们没个准备。〃
依阳斜地里插上了话:〃准备啥啊?我这人一向随和,不拘什么礼儿。〃
她倒托上了大。锁吉更窘,〃哎,哎,您说什么是什么。〃
我笑道:〃赶紧的,叫雁兰的闺女来陪她玩儿,她比我难伺侯。〃
熟悉的旧人,熟悉的旧居,我总算还有一块自留地。
雁兰递香,我拜了三拜。
王公公两年前病逝,我唯一的感觉竟是欣慰。寿终正寝,动荡年代,何其难得。
〃阿玛仍没有消息么?〃想起阿玛,终不能平静。风餐露宿的云游苦旅,真能解我乖戾的命运?
雁兰黯然道:〃音信全无。〃
〃雁兰,记得我出嫁之前,行李是你整理的,可曾见过一幅画,画的是骑装的我。〃
她否定:〃不曾见过。〃
我急道:〃好好想想,是不是随手搁在哪儿了?〃
我分明记得携了出宫,莫非当日心神不定遗落了?我的命根子啊。
她静了片刻,〃没有印象,很紧要么?〃
我颓然摆摆手,〃罢了,无甚紧要。〃
将油画一事暂搁一旁,正事提上议程。
〃锁管家,这银票你拿着。〃
锁吉一脸诧异,〃小姐,王爷前几日打发人送了两千两银子来,您不知道?〃
我微一犹豫,〃知道。银子多还怕烫手不成?这些银子给你将府上修葺一番,剩下的我要派别的用场。〃
锁吉接过银票,〃小姐,您只管吩咐。〃
我笑说:〃你去打听打听十爷平日里爱上哪些馆子用膳,把那些个厨师挖来,咱自个儿也开一家。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饕餮居。〃
锁吉奇道:〃小姐您这是?〃
我一笑:〃十爷素谙美食,他瞧得上眼的俱非凡品,咱若是开这样一间餐馆还愁生意不火红?坐吃山空总不是法儿,银子生银子才是长久之计,你说是不是?〃
锁吉乐呵呵道:〃是,明儿奴才就去打听。弄妥了再回您。〃
我点点头,〃锁管家,尚有一事相托。您身边可有妥贴人?开春宫里就要从各旗人家挑选内延侍卫,我要你安排两个人给我。要绝对的可靠。〃
锁吉沉吟片刻,〃奴才的孙子与远房侄儿恰到了应选年龄,奴才一家自打您玛法起就跟着,若不是他老人家赏口饭吃,奴才一家早饿死在关外。但凭小姐吩咐,咱们誓死效忠就是。〃
我轻叹:〃锁管家,您多虑了。此事日后再和您说清楚,您只放心,我绝不会收买人命就是。〃
他连声应着,自去桌前写下二人姓名交给我。
眼瞅着近逾黄昏,遂起身告辞。锁吉一路殷勤相送。
〃得了,别送了,有马车呢。如今出门容易得很,下回我来先告诉您一声。〃
〃成!小姐格格慢走。〃
油画,得而复失,诡异天意?
师傅,死于非命,暗藏玄机?
阿玛,苦行祈福,枉费心机?
阿玛临别之际留下的谒语: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以是因缘,转世轮回,常在缠缚。若欲保一生平安无事,安宁度日,惟有断情绝爱,弃七情六欲,青灯古佛独守一生。
如今观来,不无道理。
只是,这欠与还,究竟指何人?
若一无所知倒也罢了,这一知半解最是磨人。
我长吁一口气,胸中的愁绪却难尽散。现实的繁复与前途的迷茫,近日常缠绕心头,让人辗转难安。
依阳小手软软圈住我脖颈,〃妈妈,您又长吁短叹的,可是仍惦记着嬷嬷?横竖还有我呢,我陪您说话不好么?〃
见她嫣然俏笑的乖巧模样,心头暖意骤生,〃嗯,精乖的你,你少折腾我,我就要多谢菩萨保佑了。〃
她龇着一口亮晶晶的小白牙,灿烂笑着,〃咱上屋顶放纸鸢去罢,准保您心情大好。〃
见我点头,她喜滋滋拖着我便向外跑。
高处远眺,一展无遗尽收眼底,确能令心境开阔。
依阳胳膊一抖,纸鸢振翅摇向高空。
〃慢着点,小心脚下。〃话音未落,依阳忽地惊叫一声,身子斜斜向下滑去,我大惊之下,抢前几步拉住她。
脚下的青瓦似流沙般,层叠交错迅疾倾斜而下,绝无回转余地,毫无半分借力之处。我脑中空白一片,只顾得上紧紧揽住依阳。
猛然间身子一空,伴着尖利惊呼声,重重砸落地面。
陡然撞击的剧痛,暂时模糊了意识。
醒转时,触目只见伏倒我胸口的依阳额角鲜血长流,人事不省。我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欲起身,脚踝处的剧痛与腰肌无力感却令我力不从心。
〃柳绿!柳绿!〃我声嘶力竭。
柳绿闻声疾至,见到眼前景象,吓得脸色煞白。
〃愣着做什么?快抱格格进屋。〃
柳绿去而复返,后头跟着乌泱一堆人,七手八脚就要扶我。
我忙制止,〃给我拿毯子来盖着,留我在此处,不可移动,速召太医。〃
腰间无力的麻木感证明乃腰椎滑脱之类伤症,一个不小心就要瘫痪,大意不得。
人仰马翻的混乱中,小腹处传来的绞痛越来越明晰,密密麻麻的冷汗爬满额头鼻尖,双腿间若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急遽奔涌而出。
我心下一惊,哆嗦着掀开锦毯。身下白雪上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痕,血痕逐渐粗重浓艳,悄然绘出朵朵妖异红梅。
我凝眸而视,却只觉周围的景象渐渐淡了去,淡成苍白黯淡的影。
发生何事?我恍惚自问,软软倒了下去。
〃主子,主子。。。。。。〃
〃采薇,采薇。。。。。。〃断断续续送入耳中的呼唤,熟悉的执着。
我明明很累,却无法忽略。
缓缓睁开眼,已是红烛高照,十三止抑不住的怒容跃入眼帘。
〃啊,怎么了?〃我反应半慢拍。
他目光焦灼,〃觉着如何?〃
我想起晕厥前一幕,急问道:〃依阳呢?〃
他嘴角一扯,勉强笑道:〃无碍,皮外伤,御医瞧过,养几日就好。问你呢?你怎样?〃他顿一顿,〃御医说你已有一个月身孕,小产了。〃
我呆了半晌,眼泪凄然滚落,〃我不知道。若不然,定会好生呆着,不会四处走动。〃
他伸手轻拂去我的泪水,〃不怨你。无妄之灾,躲不过去。只怨我,马失前蹄,疏忽一时,叫人钻了空子。〃
我满心酸楚,哽咽难言。
他转头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