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苏麻喇姑请安,这是惯例。我住在这院中,不能不迎接圣驾,我不愿意狼狈不堪地出现于他们面前。
紫外线具有杀菌功能,而且久违阳光的我,实在需要阳光的抚慰。我已在屋内练习两日,没有拐棍,扶着椅背,我的右腿已经足够支撑我行走一刻钟左右。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反穿在身上,只露一个光脊背,被子也抱出了屋子。匍伏在椅背上,正午的阳光,赤裸裸地直射于背上,却让我不得不承认,这阳光实在不足以驱逐寒冷。只一会儿,便听见我牙齿咯咯作响之声。
我想着,必须得坚持十五分钟,因为那伤口就快要转化为褥疮了,我没有感觉到新肉长好的麻痒之感,却见到了脓水。遂四下里打量了一番,我住在后院,有四间房,前面就是正厅,是一座佛堂。这一方院子,没有任何生命生长,草、花、树皆不见,死寂寥然。一言以蔽之:雪霁天晴朗,却没有腊梅处处香。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腊八,也是我的受难日,我也曾去到过一方院子,那里有四君子,虽是寂冷冬季,却是生机盎然。青竹、白梅、君子兰,还有一株硕果仅存的菊花,历霜数月,经雪几度,无一枝损,无一花败,色浓花笑如初。如同现在的我,于是,我毫不客气地给自己扣上了一顶高帽子:傲雪凌霜。在心中大笑三声,一刻钟已倏忽而过。
我的运气实在足够好,腊月二十七亦是暖阳高照,我如法炮制,转移注意力,傲雪凌霜一刻钟。腊月二十八却不敢出门,这一日,十二阿哥会来。因着这院子的极致寥静,我可以清晰地听到每一种声音,分辨出每一个人的脚步声。这儿不曾来过外人,除去十二阿哥。他是由苏麻喇姑亲手抚养长大的,基本上每三日会来请安一次,来的时间却不定,我这般怪异的行为不能让他瞧了去。在这院中有一个极妙之处,没有人干涉我的自由。我这般晒太阳,她们瞧见了,却视若无睹。我着实希望她们把我当成透明的。
大年三十如期而至,二十二天的挣扎和折磨,我允许自己流了许多泪,这些泪大多滴落于枕头上,然后被自己埋于枕上的脸部温度烘干。在这里我不需要掩藏什么。而且,我送给自己一份非常满意的新年礼物,我已经可以不再只穿着肚兜在被窝中瑟缩颤抖,我的背部开始麻痒,不再有任何液体溢出,可以正常的穿衣服。我的左腿微跛,没有完全康复,却足够我静立十分钟。
我仍然要求的,是我的付出要有所得,我忍受了许多不曾经历过,甚至是无法想像的苦痛,我犹如一个原始人一般生活,不曾沐浴,不曾温饱。二十二日里说过的话,不曾超过二十二句。却终于没有变成一个可以由人嘲笑的对象,我试着走过几步,真的是很略微的跛。不留意,不会被看出来。
斋食晚膳后,苏麻喇姑的侍女走进我的小屋,〃姑姑要见你。〃我住进来后,一直不曾见过苏麻喇姑,的确应该拜访一下主人。她扶着我慢慢走向惭净堂之正厅,迎面撞上从屋中走出的十二阿哥,我和他不熟稔,只在几次大宴上见过,他急急扫我一眼,一丝惊恐倏忽从他眸中滑过。我没来得及行礼,他已越过我而去,他今日的脚步声与往日不同,往日是舒缓中透着沉稳,而今日却是急切中带着仓促。我心中暗叹:我难道可怖得像鬼了么?我的屋内没有铜镜,在洗脸之时却能感觉到下巴日渐尖利。
我福身请安:〃采薇给姑姑请安,姑姑吉祥!〃苏麻喇姑手执佛珠,面色和静,一年未见,她又苍老了许多,亦清瘦了些许,风烛残年指的就是她这般光景。她已经年近九十了。
她端详了我一会儿,眸中看不出任何意味儿,只有平和,她参禅信佛,听她道:〃坐!〃我福一福身谢过,在旁边的椅上坐下。却听她道:〃秦嬷嬷,去取了来罢!〃原来,她的侍女姓秦。秦嬷嬷福身出门。稍顷,端着一茶盏进来。
我顿时栗栗危惧,我记起十阿哥说的话和见过的她何其古怪之爱好,她一年只洗澡一次,就是除夕夜,而且自饮秽水,却称之为〃净水〃。她又要表演一次给我看么?我不认为我可以忍呕吞吐。我脑中飞速地转着,想找借口离开。却已然不及,秦嬷嬷走近前来,将茶盏轻轻搁于几上。我装做若不经意地扭过头去,却听她道:〃你喝了去罢!〃
我简直是汗洽股栗、骨寒毛竖,要我喝?我飞速地扫了一眼茶盅,不似上次所见浑浊之状,只色如朱砂,心中暂松一口气,要松未松之际,又蓦然意识到,这不明液体只怕不是什么好货,遂问道:〃这是什么?〃她轻描淡写答道:〃致死毒药!〃
我霍然站起,只觉骇人听闻,问道:〃为何?是皇帝所赐么?〃
苏麻喇姑摇摇头,道:〃不是,是我要你饮!〃她一片坦然之色,好似在说一件极为细小之事,而不是一条人命!
我泠笑道:〃要一条人命如此容易么?是因为什么?若是因为我所谓的以下犯上之错,我已被责罚过。〃我指指自己的腿,道:〃伤痕犹在!〃
苏麻喇姑目光平视前方,却不看我一眼,淡淡道:〃我知道。我可以告诉你原因,只因你被不该喜欢的人喜欢,被不该对你心软的人心软了!〃
我愣在当下,她居然如此直接诚实?她说的心软是皇帝么?我驳道:〃即便如此亦不是我的错,你没有权力杀我!〃
苏麻喇姑依然不看我一眼,道:〃我有这权力,这皇宫里任何一个女人犯了此条,我亦有权力诛之。〃
我深感疑惑诧异,她何以直言不讳至此?片刻间,恍悟,她对一必死之人,实在是可以言无不尽。没有惊恐,没有屈服,有的只是无尽的愤懑不平,我含辛忍苦,隐忍二十余日,用血与泪换来的生存机会,只由得她一个我根本就不能认同的理由就倾刻间化为乌有!
我讥诮道:〃人说向佛者一心向善,有好生之德,实实是句假话!我只觉您一心向恶,有好杀之德!端嫔那般狠厉角色,您置之不理,倒拿我这无权无势之人开刀,这可算是欺软怕硬么?〃
苏麻喇姑终将目光投向于我,年老至斯,眸中却精光四射,颇有几分震摄人心之意,原来她的平和皆是伪饰出来,嘴角浮上一抹莫测微笑:〃软?我倒不觉你软!我只觉你是一祸国殃民之人!〃
我无奈冷笑:〃您实在抬举于我,您又对我了解得几分?我没祸害到别人,只害得自己残缺不全。〃我抬手一扫,将茶盅挥于地下,冷声道:〃我已然无缚鸡之力,但若要我依言自己乖乖喝下只怕不能,若你们要强灌于我,我亦会拼力挣扎,至死方休!〃
苏麻喇姑却不见恼色,只淡淡对秦嬷嬷道:〃再去盛一盅来!〃秦嬷嬷自去忙碌,我却只能坐以待毙。我跑得出惭净堂之门,跑不出紫禁城。在我腿脚灵便之时不能,更遑言当下了!当下只心绪纷纷地坐着,从未有过的一愁莫展。我蓦地想起我穿越之前,曾拜会过坐于我身边之人的坟墓,难不成是她杀了我?为何我来了二十余日,她才动手?竟是要等我受尽折磨后才取我性命么?既是有心放我一马,康熙爷何以遣我来此处?难道不知道她的手段么?亦或是知道她的手段借刀杀人?
一时,念及李德全待我之意,他断不会是帮凶,他在宫中多年,谙透一切隐密之事,如果明知康熙帝要我死,不至于多此一举,冒险捎药于我!难道真如她所说,是因为康熙帝的心软,她越俎代庖?
人说最毒妇人心,果然不假!只可气当日我还曾景仰过此人,十分推崇,看来史书亦不可信!我惫懒得与她再多言,亦不愿多看她一眼,心中只空落落。不如归去。。。。。。只是我真的能归去么?了无挂碍?也无风雨也无晴?
屋内只闻拨动佛珠的答答之声。一刻钟的功夫,秦嬷嬷手执毒液,款款而来。
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说这一切太残酷。也不要说我有心虐谁。
真实的皇宫比这更残酷!有许多宫女,只因为打碎一只花瓶或是一句无心之语,就能被管事太监处死!采薇所为,在这些统治阶级看来是不可原谅的,更不可原谅的是她太出挑了!
我写了这么多,只有在雨枝那一章,泪流满面,因为她是深宫中许多女人的缩影,无权无势,甚至没有勇气反抗,她们才是值得同情的。
我写这两章,心中只有悲郁,也有希望,你们要相信,因为她是采薇!
至于苏麻喇姑,可能令人大跌眼镜,可是我想说这不是空穴来风,下一章,我会给出前因后果,请你们耐心!
另外,特别多谢,〃上官〃,你的评,我很喜欢!还要多谢〃水菁菁〃,你实在不辞辛劳,令我绝倒,每一章补分,辛苦了。其实,只要你们看得开心,就好!
谢谢每一位,我能保证的是一定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我另外能保证的是一周至少更新三次。我还要保证质量,请你们多一些耐心!
PS:不记得〃团团〃的,请翻阅37章。
秋月春风等闲度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过了,要相信她,总会迷茫,总会失落,总能重拾坚强。她什么也不是,她是采薇。
置之死地而后生
作者有话要说:有关苏麻这一段,历史上的她的确是终生不浴,不服药,终生斋戒。也的确是自饮秽水。《啸亭杂序》中曾说,她一年中从不洗一次澡,只有除夕那一天,用极少的水对身体进行擦洗,然后将〃秽水自饮〃,据说这是〃为忏悔〃。至于〃忏悔〃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后人揣测许多,我却联想到前两朝的祸水之事,顺治、皇太极皆因女人而亡,苏麻在这宫中许多年,见惯此事,必是做过些替皇上了断情爱之事。会不会是因为此事呢?我是这么认为的,也就这么写了。历史的谜团,人人心中皆有一番推测。
至于与康熙爷有情之事,则缘自苏麻的封号,〃嫔〃,清朝亦有女官,若是只敬重她,可以封个一品二品女官,实在用不着以嫔封之,我窃以为,康熙爷待她有一份说不明道不清的眷眷深情。如文中所述,也许不是爱情,而是一份相惜相知之情意。皇帝嘛,只要有好感的女人,就想要了做老婆,这是他们的思维惯性,请看官们理解。
另,多谢上官姑娘,您亦让我绝倒,补分辛苦了。你的评我依然很喜欢。
另,苏麻去世时间,我看到两个版本,一为康熙四十四年,一为康熙四十五年,我这儿用的是康熙四十五年。
我看见许多人对采薇的悲惨遭遇持不理解态度,我只能说,你们是蜜罐中长大的80后,不知人间之疾苦,更无法想像皇宫之冷酷。前事之因,后事之果。她的行为她自己要负责。但是,她也可以为自己争取到一切。
所以,请软弱的、甜蜜的你们弃文吧!这篇文章绝对不仅仅是恩爱缠绵的蜜糖文。至于为何前后文风格迥异,那是因为,人要成长,故事要发展,水到渠成,仅此而已。
劝己莫要问前缘
这个叶舞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