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时》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嫁衣时- 第16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采姑端茶过来,轻声说:“娘娘尝一尝,这是附近的泉水烹的茶,和宫里的可不是一个味儿。”她抬起头来,顺着圣慈太后的目光往外头看了看,并没看见什么。 
  “娘娘看什么呢?” 
  圣慈太后说:“那夫妻两个,都有些年纪了。”
  采姑这才注意到远处的人影:“可不是。这儿离京城不算远,倒是一向太平。您看那田地,还有远处的屋子,是不是象那张‘农乐图’上画的一样?” 
  她虽然平常最贴心,可是这回圣慈太后想的却不是这情景到底象不象一幅画。 
  那老夫妻两个,想必也是一起风风雨雨几十年过来的,养儿育女,男耕女织。现在孙子也有了,你扶着我,我依着你…… 
  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候她年纪还小,一回住到乡下舅舅家,表姐偷偷带了她出来,给她糖吃,又许给她两个好帕子,让她在村口等着。她自己却约了一个人,两个人背在树后头叽叽咕咕的小声说话。 
  那时候她只懵懵懂懂,知道表姐做的这事儿不能让家里人知道,也不能让旁人看见。等表姐回过来,她的糖还没全吃光。表姐脸红扑扑的,拉着她的手回去。 
  后来,有人来提亲,说的就是那天表姐见的那个人。舅母准备了嫁妆,哭哭泣泣嫁了女儿。表姐却是高兴得很,出门时哭不出来,只是干嚎。 
  那家虽然不富贵,可是人却是表姐自己看中的,听说日子过得很和美。
  庄户人家人口简单,日子也简单。就算年景不好了,愁吃愁穿,可是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娘娘可是累了?” 
  圣慈太后摇了摇头,问她:“你家里有姐妹吗?” 
  采姑笑着说:“娘娘忘了,我和娘娘说过的,我家里有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姐姐早就嫁人了,弟弟也成亲了,孩子都两三个了呢。” 
  “嗯,你在我身边这些年,耽误了……” 
  采姑忙说:“娘娘快别这样说,满宫里论起来,羡慕我的人可多着呢。娘娘素来宽仁,这么些年来娘娘待我的好,再没谁比得上我这么有福气的。再说,我现在有品级,有俸禄,还有体面。前阵子捎信回家,姐姐还羡慕我呢,埋怨爹娘当初怎么不将她送进宫里来享福的。” 
  这话未必是真心话。
  圣慈太后也是打宫女一路过来的,怎么不知道宫女的苦处?能熬出来的毕竟是少,大多数在宫里挣扎半生,最后也没个着落。  
  采姑若是没进宫,现在也早该嫁人了,相夫教子。
  自己当初若是没有进宫呢? 
  或许就象刚才那老俩口一样,日子平平淡淡的,夫妻俩有商有量,一路相扶持,几十年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进宫几年,都不知道皇上长什么样。本以为再熬几年会放出宫,忽然间被那时候的皇后陈氏挑中了,送到皇上身边。 
  宫人们殷勤地服侍她沐浴,她怔怔地一句话也不会说。女官让她跪在那儿,她就老实的跪着。跪了好半天,她的腿都酸麻了,身子朝一边儿歪着歇歇,忽然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端正的跪好,然后叩首行礼。
  皇帝在她面前停下,问:“叫什么名字?” 
  她低声说了。
  皇帝似乎有些漫不经心,说:“抬起头来。” 
  她迟疑了一下,慢慢把头抬起来。
  从进宫就听人说皇上如何,皇上怎样。 
  可这还是头一次见到皇上是什么样儿。 
  不是三头六臂,又有什么真龙之气护体的样子。 
  也不是胡子一把年纪很大的样。 
  他站在那儿两手展开。她慢慢站起身走过去,替皇上宽衣。
  但是这活计她以前没做过。
  解旁人的衣带,和自己平时穿衣脱衣可是完全两回事。手指好象全然不听使唤,解了半天居然都没有解开。皇上微低下头来,呼吸就吹在她露出来的颈项上。她心一慌,更不知该怎么办。 
  “你多大了?” 
  “十七了……”
  “进宫几年了?”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该怎么回话:“回皇上,奴婢进宫有四年了。
  腰带终于是解开了,可是外袍易脱,下面的却让她怎么都下不去手了。
  皇上轻声笑了笑,捏住了她的手腕。
  那时候她心里乱得很,不知怎么,躺在那张锦绣的香榻上,却想起当年在乡下,表姐和那个人在树背后小声说话的情景…… 

  还有,表姐出嫁时,那大红的嫁衣,喜气洋洋的笑容……
  她现在,也算是嫁了人吧?
  只是,和表姐相比,她没有红嫁衣。也没有人曾经和她躲在树背后低声说过话。 
  身体疼痛,心里空茫。 
  旁人都说得了皇上的恩宠,那是天大的福气和喜事。可是她却觉得自己没有得到什么,反而失去了许多。 
  等到她生了孩子,战战兢兢的,怕保不住自己与孩子的性命。后来,虽然母子平安,可是却被迫分离,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旁人说她有福气。 
  可是圣慈太后回过头去想想。
  先皇的恩宠,太后的尊荣……
  都是那么冷冰冰的,看得见,摸不着……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夏天来了,大橙子在睡午觉,一会儿睡成个“片”字,一会儿睡成个“太”字…… 

番外 错落 上
  有时候他常想不明白,自己的一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 
  幼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他记得家中是富贵的,许多人跟前围后,乳母,丫鬟,小厮——
  然后一夕之间,这些全没了。
  和后来更漫长的苦难相比,曾经的幸福象是一个好梦,梦醒了,我只能去面对冷冰冰的现实。 
  当时为了保命,他被打扮成了小姑娘,和丫鬟们混在一处,后来辗转进了教坊,因为有人帮忙掩饰,居然一直没露破绽。 
  第一个发现的人是教他曲子的师傅。 
  他一天天长大,总有一天会原形毕露。梨园行中有许多办法,可以令他暂时延缓,遮掩发育带来的变化。 
  后来……他结识了安王。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去安王府,不过却是头一次,安王很认真地说,让他用心唱。 
  他听说过,安王膝下有一子一女,小世子他见过一回,郡主却是刚回京城没多久。 
  唱完曲,他换了衣裳去了亭子上。郡主年纪还小,椅子大,她坐在那里只有小小一团,看起来玉雪可爱,无怪安王这样宠她。
  他见过礼,郡主从椅子上跳下地,朝他走了过来。
  “我见过你的,在福西楼,不过你没见过我。”她笑起来一边脸上有个小小的酒涡,显得很俏皮。口气也显得随和大方,并不因为身份而骄矜傲慢。 
  他笑了,轻声说:“这不就见着了么?
  那是他头一次见到赵冬。 
  一晃眼,这么些年了。 

  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嫁人,生子—— 
  身后的竹林悉簌作响,他回过头去,阿大扶着一竿竹子,朝他甜甜一笑。
  张子千回了一笑,阿大松开竹子,跌跌撞撞朝他跑过来,一头撞进他怀里。
  他生得很象他娘,一边脸上也有个小酒涡。
  张子千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阿大指着一边的梧桐树,说了声:“鸟。”
  那枝头上停着一只鸟,正用嘴梳理翅膀。彩色的羽毛在阳光下亮光闪闪,就象宝石雕琢的一样。
  “要要……鸟鸟!”
  阿大用力朝那边挣,张子千笑着把他抱过去。当然,没等他们到跟前,那鸟嗖一声直窜起来,没入茂密的绿叶间不见了踪影。 
  阿大愣愣地看着鸟儿消失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哇一声哭了起来。
  张子千顿时手足无措,可他会的事情很多,会琴棋书画,会剑术懂兵法,可偏偏不会哄孩子。
  好在哭声把阿大的乳娘和丫鬟都引了来,一群人闹哄哄的,把孩子接过去又哄又劝。 
  这情景让他有些恍神—— 
  也许若干年前,他也象阿大一样,万千宠爱在一身,被家人捧在手掌心儿里百般宠溺。
  眼前的一幕,仿佛和旧时梦中的情景重叠在一起。
  阿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最后还是赵冬来了,哄了一会儿,他才没有接着大哭,小脸儿已经涨得通红,鼻头也红红的。
  赵冬抬起头来,额角鼻尖都有亮晶晶的汗珠,大概也是被孩子折腾的。
  “扰了你的清静了——你一个人在儿做什么?” 
  “看书累了,出来走走。”
  赵冬把孩子交给乳娘:“我们先回去了,晚上过来一块儿用饭吧。”没等他接话,她笑了,说:“你别推辞,我吩咐厨房今天晚上不给你送饭,你要不来吃,就得饿肚子。” 
  她已为人母,却还保留着少女时的娇憨纯真。 
  张子千还是点了头。 
  他还记得很清楚,景王之乱时,危乱之中他受安王的托付去保护赵冬。在地底密室中,小冬睡着了也并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他在一旁看着,很想伸出手去,替她把眉头抹平。
  那时候他心里也没有底。景王蛰伏多年一朝发动,是有备而来。虽然皇帝与安王也有布置,但最后究竟鹿死谁手,还是未知之数。  
  也许皇帝一方获胜。 
  也许景王会成功。
  若是那样,安王必然无幸,覆巢之下无完卵,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经历,大概又会在赵冬的身上重演。 
  在那之前,他没想过双方谁胜谁负有多么要紧。真说起来,他的仇已经算是报了,景王反叛也好,皇帝失势也好,都和他不相关。勉强说有关的,就是二皇子。 
  不是没有人对他示好过,可是那么执着的,只有二皇子一个。因为安王说过让他设法打探二皇子与景王的虚实,所以他才对二皇子虚与委蛇。 
  这位出身不高的二皇子,并不象他表面上那么与世无争。他也有不甘,有野心。 
  其实张子千觉得这很自然,哪个男人不憧憬大权在手的威势?何况,他也是皇帝的儿子,身上和三皇子流着一样的血。他未必不知道与景王走一条道是与虎谋皮,就算里应外合的成了事,那椅子只有一把,是归景王还是归他? 
  “与其被皇后这么慢慢用软刀子磨死,我倒情愿奋起一搏,象个男人一样……”他紧紧攥了张子千的手,含含糊糊地说:“我……早就知道,我这辈子都生不出儿子来,我早就让那些人给弄废了……” 
  他最后自己用刀抹了脖子。当时他逃进西内苑,皇帝一个人进去,不知道成了仇人的父子都说了什么,皇帝出来,二皇子已经抹了脖子。 
  景郡王也举火自残了。 
  这一出戏落了幕,不知道填进去多少人命。宫门前的白石地都被染成了血红。但是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四处又已经恢复了原样,那些血迹冲得一干二净,石板地在阳光下耀得人睁不开眼。
  他活了下来,经过这一次动乱,皇帝又清洗了一次朝堂,多少人都做了权利二字的祭品。 
  就象当年他那些被屠戮被流放的家人一样。 
  他们未必做错了什么事,只是……都被这架疯狂冲撞的权利战车给碾得粉碎,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隔得太久,他已经想不起家人的模样了。依稀记得,母亲身上味道总是很香,还有姐姐,似乎还有一个妹妹?记不清了,也可能是一个弟弟。
  他们都不在了,他还在。
  +++++++++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