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创伤,用苍老多皱的十指,关上她们血泪斑斑的旧书页,翻开风干浪静的新篇章。是嬷嬷给了每个修女新生命,伊娜能忘恩负义吗?
伊娜的黑眼眶里,双目呆滞没有一点活气,任凭嬷嬷宣判:“按我们的教规,违背教义者,将被逐出H星,在太空自毙!”
“不……”伊娜的眼角挂着两行冷泪,怯怯地说,“嬷嬷,饶恕我,我不是离经叛道的人!”
嬷嬷看得明白,修女们都在瑟瑟战抖。
嬷嬷的声音变得更严厉:“伊娜,你遭男人蹂躏欺骗,觅死觅活,无路可走时,是我超度你到此方净地。宇宙广大,人生短促,看地球上芸芸众生,或为利走,或为名忙,异性互玩,疾病流传,乃至遭到天谴。大觉悟者有几人?割舍情魔剔除烦恼者有几人,不觉不悟,自戕自毙。伊娜,你是自寻死路啊!”
这时,所有的修女都在恳求:“嬷嬷,饶了她这一遭吧!”起初是小声低语,后来汇成一片喧响。嬷嬷就是要这种效果。
“嬷嬷,救救我!”伊娜象即将被溺毙的人在呼救。
嬷嬷,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喊声久久地回响着。
所有的修女都屏住了呼吸,圣殿静极了。
“可以。”嬷嬷唇边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是,你必须给那两个妖男说,你昨日是在演戏,你没有真情。你得肃清余响,树我教威,将功补过,方可在此净土保留一席之地。”
演戏?伊娜脑子里如缠乱麻。她不明白昨天为什么会那么激动,要拥抱那少年。他的清纯与真诚固然可爱,但要为那小男孩而背弃法力无边的嬷嬷吗?办不到。理性如神,法力无边,以伊娜之力,无法摆脱其羁绊。
“伊娜,你考虑。”
祭坛正中的黑蔷薇在白金画垫的衬托下,反射着上百支蜡烛光,怪诞诡谲,展翅欲飞,要扑向它脚下的猎物。
伊娜庄重地抬起头:“我决定了……”言未尽,便泣不成声。
十六
对丹扬来说,新的一天充满新的幻想和憧憬。他觉得身体比昨日更象是自己的了。上个世纪,一位伟大的俄国作家说:“爱能战神死神。”全靠伊娜,她的温馨是金光灿烂的尚方宝剑,使死神也胆寒三分。丹扬觉得鲜动的活水一股股涨上心田。船帆升起了,汽笛长鸣,生命之海在召唤。
8时正,病房门哗地推开了。
丹扬刚喊出:“伊娜姐——”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
伊娜动作僵硬,步伐急促,一袭白纱遮面,迳直走到丹扬面前。连罗啸强都愣住了:“伊娜,你这是怎么了?”
伊娜说话了,她感到不是自己在张嘴。
“我,要告诉你们……男人,是丑恶的根源,我从心底里视你们如粪土……什么感情、感激,不过是邪魔蒙蔽世人心窍的毒药。丹扬!”她嘶哑着嗓门一叫,仿佛在根除着内心的犹豫。“做你的白日梦去……那首诗歌是妖言,H星的黑蔷薇修道院没有它的、没有它的立足之地。哈……我是耍你们的,耍你的!男人在我心中早不存在,他们无疑于老鼠、蟑螂、吸血虫!”
“伊娜姐!你怎么说胡话了?”丹扬撑起半身想抓伊娜的手,被伊娜一挥手,挡开了。
“全是欺骗!昨天,你们在演戏,我也在演戏,你们没有真情,我更没有真意!明白了吗?臭男人!”
“不——!不是演戏!我是真心实意的!”丹扬抓住了伊娜的衣角,痛苦地抽搐。
“丹扬!别理睬她,她是水性扬花的坏女人!”罗啸强扶着丹扬,怒目喷火,狠狠盯着伊娜。
“放开我,臭男人!”伊娜狠狠地拽扯衣角。
“啊——”丹扬一声惨嚎,松开了手,伊娜痴痴的梦游症患者般的,飘离了丹扬身边。
这时,圣殿象沉入五万年前的虚空,静得渗人。修女们都注视着一张大型电视荧屏。荧屏上,罗啸强抱着丹扬,悲痛欲绝。
“丹扬!”罗啸强的叫声震得圣殿一派嗡嗡回响,“丹扬你醒醒!丹扬……”
丹扬的眼睛望着天空,他的眼光何等纯净,亿万年无尘埃涤荡的宇宙苍空方能媲其美。丹扬的神态何等圣洁,将修女们的心熨出温热的人情。
“大姐姐,”丹扬喘气如风,脸象月光下的百合花,素雅贞白。“你们知道一、一个小男子汉远离、地球、和亲人是多么地孤单和害怕……他是多么想要……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爱护……你们把、把这些都慷慨地、给了他……谢谢、谢谢大姐姐们……还谢谢,派你们来的……嬷嬷……”
发自天使般男孩口中的,是一种无助的、率真的、和孱弱的声音,声音细若游丝,纯洁得能将一切铁石心肠溶化。
圣殿大厅仿佛堕入宇宙黑洞,不再有生命,不再有呼吸。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抽泣,如晴空响雷。
“谁?!”嬷嬷严厉喝问。
抽泣声,骤然响成一片。
“老妖婆,快给我派医生来!丹扬要是死了,我要找你算帐!”罗啸强在挥拳怒吼。
在修女们的唏嘘声中,嬷嬷对施若秋说,“叫安安博士快去,尽量抢救。那小男人若死在修道院,麻烦事就多了。”
在安安博士的医务室,唐荷酣睡了一夜,觉得浑身充满活力。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
罗啸强带她爬上一颗小行星——那星只有篮球场那么大,满是坑洼。罗啸强拽着她,爬呀,找呀,终于找到一个洞窟,黑洞洞的,怪吓人的,罗啸强钻进去了,向她伸出双臂,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一股热气仿佛要把她烤化了。在洞口,罗啸强教她认识灿烂的星斗。
仿佛是梦的昭示,醒来后,唐荷便走出医务室,朝前面那幢小楼走去。什么教规教义什么清规戒律她全然不顾,她只想快快见到罗啸强,哪怕早一分钟也好。
安安博士一赶到,便发出责难声:“我早就说过,他颅内的血肿没有消失,不能受刺激,否则脑血管破裂溢血会有生命危险。”
安安博士还未打开急救包,丹扬的头已垂下了。罗啸强忙用手试他的脉搏。但脉息已去,静如古坟。罗啸强忙问:“安安医生,怎么办?”
“他已经死了,没法抢救了。”安安耸耸肩。
罗啸强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傻了。
“请放心,我太空修道院有非常人道的安排。我一定按程序做好死者的善后工作。”安安说着,用雪白的被单盖住丹扬全身。
罗啸强冲着天花板,挥动着双拳,象一头怒狮,疯狂大喊:“老妖婆,是你杀死了他,我要找你算帐!”
罗啸强捏着激光抢,踢开房门,一路乱射。哧一声,“黑蔷薇修道院”的金属牌化成了水;再射,把刻着教义教规的石碑击成齑粉。
他想朝里冲,被定向磁墙狠狠地一弹,摔倒在地。再冲,再摔倒;直摔得口鼻流血。
这时,唐荷突然走来:“哎,别乱撞!”
哦,美丽的唐荷,凌波仙子般轻轻飘过定向磁墙,一把拉住罗啸强的手,说:“磁墙有识别装置,认得我,认不得你。我一招手,它会在很窄的通道开启2秒钟。我们一块儿过去。”
就象唐荷梦中那样,罗啸强挽着唐荷朝前走,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顽固的墙一下子裂开了一条大缝。
十七
失魂落魄的伊娜,回到圣殿便跪在嬷嬷膝下。
“丹扬死了?”她喃喃发问,眼神迷朦。
“那是命。”嬷嬷回答。
“是我杀死了他?”伊娜痴痴地问嬷嬷。
“不是,孩子,是邪恶的情感杀死了他。”
“不!”伊娜一声歇嘶底里尖叫,象把大厅猛然抛进火药库,“我是凶手,我们都是——凶手!”
修女们有人哭泣,有人斥责,乱成一团。
嬷嬷眼前飘来几点金星,痛楚又在某个部位蠢动了一下。但嬷嬷不会退出阵地,她是经历过无数战役的三军统帅。
“伊娜,”嬷嬷镇定地抚着伊娜的头,“面对神圣的黑蔷薇,忏悔吧!”
黑蔷薇活了。在中心控制室,施若秋已令电脑将LM装置极限使用。黑蔷薇表面电花乱闪,银蛇游走,一股股强大的L粒子束射向伊娜。圣殿又恢复了平静。
伊娜高度旋转的意识之轮,脱疆野马般带出了往昔的生活,岁月如锈蚀的铜版画,不再还她清晰的过去。可是潜藏的情愫却在,尽管没了具体的年月地点,但情感和理智抽象于众物之上,如一杆旗,从历史的山峰上猎猎飘来。
丹扬垂死之语,呈给她充满激动充满诗意的崭新世界,这世界用感情的珠玉嵌成,在友谊的地基上高矗。丹扬的话使她自责自愧,罗啸强的恸哭使她颤栗和晕眩。
就在这时,黑蔷薇冰冷的射线阻断了她连贯的情感波动。
刹时间,伊娜脑海空了,情感的大旗为云翳所遮,而威严的教义石头般一块块压来。“男人是万恶之源”,“情感是噬人魔海”。不,伊娜内心挣扎着抗争,丹扬不是万恶之源,同情他爱护他是纯美的境界。但射线锋利的尖刃切割着她的思维,她发现自己掉下了万顷烈焰烧灼的火海,百万个太阳炙烤全身,皮肤在冒烟,脂肪的“吱吱”声如雷贯耳,焦臭气满鼻孔乱窜。呵,环绕土星的光环快来呀,赠我以御火的盔甲!哈雷彗星8000万公里长的扫帚席卷天际啊,扫那邪火!
伊娜挣扎着,她的身体仿佛被车裂成两半。一个她举着黑蔷薇的图腾,率甲兵三千,虎贲十万,冰刀霜剑,向前进击。另一个她芝兰妆头,瑶草复身,挥一江澎湃春水,激情奋燃,气吞万里如虎。两军在她灵魂里搏杀,剑戟斧钺,铿锵炸耳,震得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要解体。呀,她看见黑蔷薇那道光束了,她抵挡不住了,她要援兵。援兵在哪儿?她昏倒在地。
“伊娜!”
谁在喊?大厅里的修女一齐回头看见圣殿门口。
是那个强壮的罗啸强和精神抖擞的唐荷。
“唐荷,你为何跟男妖在一起?”嬷嬷问道。
“男人,不是妖孽,他们是值得我们爱的朋友!”唐荷从容地向修女们中间走去。突然,机器人迪迪和杰杰闯过来,把唐荷一把扭住。
“嬷嬷,你弄错了,男人不是妖孽!”唐荷喊道。
“放开她,否则我要开枪了!”罗啸强举起了激光枪。
“把枪放下,否则我们就把她撕成两半。”迪迪恫吓说。
两军对峙,箭在弦上。大颗的冷汗从罗啸强的额角落下来。他犹豫片刻,只得把枪扔在地上,被杰杰拾去。
这时,安安博士推着担架车款款走来——车上静静地躺着丹扬。顿时,圣殿大乱。
安安对罗啸强说:“我没有骗你吧。按程序,在H星人死的人,要送到圣殿,请嬷嬷为他做祈祷,愿他的灵魂飞向崇高的理性世界。”
嬷嬷连连喝令道:“安安,快把死人弄走!”
这时,罗啸强雷霆万钧之声在圣殿震响:“伊娜!你看,你快看,谁来了?”
伊娜抬起沉重的头。她看见了丹扬,看见了曾照彻她心灵每个角落的纯洁的太阳。
是丹扬?她无力站起,也无力走过去,任热泪滚滚落下来,强大的L粒子流还控制着她。嬷嬷冷笑着盯着罗啸强,似在说:“瞧瞧黑蔷薇的威力吧!”
“云朵贮满了月华,
小溪涨满了春水……”
罗啸强的男中音响起来了。这比一千支激光枪更有力量的歌声在圣殿回荡,每根巨柱,每支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