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缓缓行来,那个玻璃窑冒出的黑烟实在有点破坏美景。只是对迫切于引导兄弟发家致富的柳荷衣而言,保护这个时空美好的自然环境不受原始工业的污染,还提不到议事日程上来。何况此地又不是这一家玻璃窑,红叶村原有的几个瓷窑一样是污染源来着。
这种想法其实很有问题——算了,还是想想以后发展的问题吧。
距离初二第一炉玻璃烧出来时已经过去将近半个月,窑工们基本上已经熟悉了玻璃的烧制过程,连吹玻璃的技术也摸索得差不多了,要投入生产应该已经不成问题,是时候考虑一下铺面的选择了。
还有产品品种。玻璃可以做的东西多了,是先卖玻璃镜子呢,还是直接把什么玻璃瓶、玻璃碗、玻璃杯、玻璃壶、玻璃盘一口气都推出去?
这么稀罕的东西,销售应该不成问题,到时候担心的应该是生产和技术保密的问题吧?
“小姐!”阿琐的大嗓门吓了陷入沉思而停止了步伐的她一跳。
“什么事?”要说做事稳当可靠,还数云娘。只是这一次出来,是说什么不会让云娘跟着了。
“小姐你是不是走得累了?前面就是许六叔家了,咱们过去歇歇好不好?”阿琐除了嗓门大,容易大惊小怪之外,其他倒也是不错的,至少照顾她满细心。
“也好——许六叔此刻在窑场,六婶和晓如都该在家吧。听说晓如这几天就要出嫁了,我应该送份礼物表个心意的。”许六叔名叫许大福,是红叶村数一数二的烧瓷工匠,也是他们玻璃窑一众窑工的头儿。晓如是年过四十的许氏夫妻唯一的女儿,年方十七,也是附近几个村数得着的标致姑娘。
七月里她和飞扬来过几日,心灵手巧的许晓如绣了条荷花手帕送她,那几乎乱真的精美绣工让女红针黹与歌舞技艺绝对呈反比的皇朝第一名妓很是无地自容过一阵。
许晓如,那个未语先笑的可爱女孩子,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手帕交”。 “哎呀小姐,你听的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晓如已经被夫家退婚了!”阿琐的消息灵通指数,也就是另一个世界常说的八卦指数,是云娘望尘莫及的。
“退婚?为什么?” “晓如家是匠户,她未婚夫是秀才,人家觉得晓如配不上他家儿子,前天打发媒婆来把婚退了——是我不好,一时忘了这事,小姐,咱们还是别去许家了,你若是累了,咱们到树底下歇一歇吧。” “这——”这个时候,的确不适合上门打扰,只是——晓如,那个被人用“秀才娘子”打趣就会满脸通红转身跑开的幸福少女,此刻会是何等的痛楚伤心?
正迟疑间,凄厉的叫声撕心裂肺地从许家的茅舍传了出来:“救命啊!晓如上吊了!”上吊!?
眼前似有风雪飘,飘荡过飘飘罗裙下晃荡一双绣花鞋的景象。
雪娥姐姐!
脚下一个踉跄,就要向前栽倒。
一双手倏忽而来,挽住她纤细不盈一握的腰。
耳畔低语春风般轻柔,却叫她的手脚,如三年前腊月二十一站在上吊自杀的周雪娥的窗前时一般,僵硬如冰。
“荷衣,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
“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大琴师?”那只旁侧伸出的脚,绊得毫不提防的云娘踉跄着向地面扑过去,摔了一个结实的大马趴。尖利的笑声从头顶传来,满是幸灾乐祸的嘲弄。
唐五娘,她是故意的。
云娘咬着牙甩开那假意搀扶她起身的手。
“呦,看我不识相了不是,云娘大琴师那么高贵的人,哪会让我这种粗人沾着手啊。”唐五娘笑嘻嘻地退开了几步。
她高兴,她开心,她的死对头之一终于有了这被冷落的一天。
不过是个弹琴的老妓女,平常装什么清高,除了柳荷衣和风落尘,别人都不放在眼里。哼,老娘开的院子红遍京城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混呢。平时不把老娘当回事,现在得罪了花魁,满院子的人,看谁还理你!
只当没听见那刺耳的笑声,云娘低着头起身,却不想这一下摔得不轻,身子一晃,竟又坐到了地上。
一只手伸过来拉她,云娘只是使劲挣脱。
“云娘你本事大了啊,老娘也碰不得你了?”大辣辣的声音,正是“醉花丛”当家的老板娘,风落尘到了。
云娘还没反应,唐五娘已经一退两三丈:“姨娘啊,我去看大门外边的地扫干净没有。”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风姨娘伸手出来:“起来吧。”云娘揉着疼痛的膝盖,看看风姨娘的手,犹豫了片刻,才借着劲站起身来:“姨娘,有劳你了。”自从九月初十被支使着满京城跑着买东西,有眼睛的都看得出她云娘是惹了“醉花丛”最大的台柱子、花魁柳荷衣不高兴。妓院从来都是最势利的地方,跟红顶白,落井下石,在所难免。尤其她云娘也一度是柳荷衣最信任倚重的乐师,可说相当得意,一朝失意,更叫人笑话。
“醉花丛”相对而言还是好的,这些天不过是和她说话的人少了些,偶尔饭菜冷了些而已,如唐五娘这般夸张过分到使绊子的倒还是绝无仅有的头一遭。
风姨娘看看她狼狈的样子,叹口气道:“云娘,荷衣临出门时,要我替她跟你赔个不是,是她病着心情不好,倒让你受委屈了。” “姨娘,荷衣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荷衣——荷衣才是真的委屈。”云娘低声说道,“是我不该多嘴的,只是——可是——但是——那不是能得罪的人哪!”便是一向泼辣跋扈不肯让人的风落尘,对此也是无语。
“姨娘,劝劝荷衣吧,你的话,她总是要听的。”风姨娘翻了个白眼给她,苦笑着说道:“我劝她?她还劝我来着。” “劝你?” “是啊,她劝我别担心那么多,事情出了就出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也只是——那人的一时新鲜,过几天也就扔开了。” “过几天——就扔开了?姨娘也是这么想的?”数日前,在那陌生但尊贵豪华的地方为柳荷衣伴奏伴舞时,她曾经偷窥过居于明王爷上首的男人。
那一双追逐着柳荷衣舞动身姿的,火热得足以烧掉一切的眼。
几天,要几天才能熄灭那么灼人的火焰?
风姨娘又是一声叹息。
老实说,张牙舞爪才是风落尘的一贯面貌,这么一声声的叹息,真的跟她不大相配。
“不扔开,难道还会有什么天长日久不成?荷衣,荷衣她毕竟跟咱们一样,只是个妓女罢了。”
柳荷衣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衷心感激阿琐那曾经让她头痛欲裂的超级嗓门——突然的变故让她震惊到失语,而无惊也常常会乍的阿琐则本能地发出了她震惊的叫声。
“啊——”那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惊声尖叫,便是百灵庇佑的九五至尊,一时之间也被惊得失了魂,落了魄。
扣住那细弱腰肢的手臂略微一松,久经考验、基本上已经不为那叫声所动的柳荷衣借机扭身,挣脱那双手臂的束缚,退到了阿琐身侧。
“色狼啊——”无意义的“啊”声过后,阿琐的尖叫声正发展出实质的内容。
“阿琐,闭嘴。”伸手掩住受惊的阿琐几乎叫出灭门大罪的嘴,扯着她跟自己一起屈膝于地,“小女子见过——公子,丫鬟无状,望公子恕罪。”是他神出鬼没地出现,吓到了她的丫鬟在先,应该不会太计较一个明摆着没见过世面的丫鬟的失礼冒犯才是。
跪倒前瞥见的那人脸上的一抹微蓝,应该只是江州极品贡缎的宝蓝丝光映出来的吧?
她惴惴不安地听着满村蜂起的嘈杂混乱。
先前许家传出的叫声已经惊动四邻,再加上阿琐这一嗓子,全村都被吵翻了,不乱才怪了。
人头涌动之时,一群黑衣人迅速上前,护卫住那悻悻皱眉,盯着不知是柳荷衣还是那大嗓门丫鬟的俊伟男子。
“荷衣姐姐!”一个黑衣人掌中,十二三岁的男孩挣扎着叫她,“他们抢了我的千里镜——”天哪,这又是怎么样的一场乱局啊!
柳荷衣呻吟着感觉到熟悉的冰山气息从身边掠过,垂落在前方地面上的视线里,黑衣的冰山侍卫在蓝衫微服的天子身畔低声说了句话。
而她,则跪得离他们近了些。
她的听力,一向都是不错的。
“自尽的女子,心跳已停,气息已绝。”不!
不要死!
雪娥姐姐你不要死!
晓如,晓如你也不要死啊!
没有等到皇朝之君吩咐起身,屈膝于地的她已经跳了起来,直向许家的茅舍冲去。
人命大过天。慢说是天他儿子。
闻声的村民还没有赶到,一溜三间草屋的许家敞着大门,许六婶的哭声在耳边哀伤而遥远。
东厢的床上,搁着双眼紧闭,脖颈间一道深深印痕的少女,一条金丝银线精绣而成的男子腰带,落在少女身着的鸦青色儒衫上。
冲进东厢房门,脚步忽然重逾千钧。一道看不见的力量,要拉她离开。
当今天子驾前近身护卫,绝不会轻易出错。
心跳已停。
她拉着那依然柔软的手腕同样探不到任何的跳动。
气息已绝。
停留在仍旧温热的唇上的手指,感觉不到任何呼吸的迹象。
晓如,晓如,就这样,跟雪娥姐姐一样去了吗?
不!
不可以就这样放弃。
心搏骤停后一分三十秒内,心脏应激性最高,此时拳击心前区,可使心肌兴奋,促使心脏复跳。
周雪娥被发现时全身僵硬,为时已晚,晓如,晓如,身体依然柔软温热,来不来得及?
右手松握空心拳,垂直向下捶击胸骨下段,一下,两下,不可以超过两下。
有没有心跳?
没有!
还要做什么?
胸外心脏按压。
人工呼吸,还有人工呼吸。晓如是上吊的,应该是呼吸突然停止的吧?
该按什么比例,二比十五抢救心跳,还是全力做人工呼吸?
不知道,死马当做活马医,她只能尽自己的努力了。
“有气了,有气了!晓如活了,晓如活了!”在她还奋力按压着晓如的胸廓时,许六婶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刺进耳膜,抽去了她最后一分支撑身体的力气。
侧身歪坐于床边地上,大口大口喘息着治理眼前星光灿烂的一道银河。
不,不能昏倒,姨娘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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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玩具
作者:丰色尔玉
为什么她不干脆昏倒算了?
当终于从玻璃窑赶回来的许六叔许大福和哭笑难分的许六婶夫妻跪地叩谢她的救命之恩时,当那似乎有冰山融化之势的“铁卫”冷轩恭恭敬敬地“有请”她这卑贱的小小妓女时,当穿过有着各种各样神情的围观人群时,当站在红叶村村长家青砖红瓦的三进院落前时,她一直努力的事情,就是保持皇朝第一名妓一贯的从容优雅,不愿任何人看到她摇摇欲坠的虚弱不堪。
直到面对那眼神深深幽幽冷冷的皇朝帝君——慕龙城。
为什么?
为什么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还要让她面对这平生最不愿面对的人,还有那无情无欲无喜无怒的魔咒之眼?
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干脆昏倒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