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似乎还有一句话没说完,苏于溪也没太注意,很快便换好鞋子,伸手去接苏母手中的开水壶。苏爷爷平时在家就喜欢喝点绿茶,苏于溪已经很了解了,所以他看出苏母多半是要去给苏爷爷添水,便主动揽过这个活儿。
苏母知晓儿子贴心,也任由他拿过水壶,苏于溪刚往屋里走出几步,就听苏母在身后又念叨了一句话。
而他同时也看清了阳台上的情景——
“小溪,程医生来了,正跟你爷爷下棋呢!”
已经迈出去的脚步顿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苏于溪条件反射地迟疑了几秒钟,却不等他下定决心,那边苏爷爷突然一拍大腿,似乎是刚被人吃掉一片棋子,满脸懊丧地抬头往后一仰,眼角余光正好发现了站在客厅口不远、还在犹豫不决的苏于溪。
“哎?小溪,你回来啦!快过来快过来!”
苏于溪后背一僵。
坐在苏爷爷对面的那个人本来正低着头,此时也朝这边投过来淡淡的一瞥,不过并未多做停留,他仍旧只是轻微一点头之后,便转回视线,对着纷乱的棋局皱眉沉思。
苏于溪深吸一口气,镇定地迈开步子。
“啊呀!好小子,你可真能找机会,趁老头子不注意就来阴的,看我不扳回来,一会儿打得你落花流水!”
苏爷爷这边也就稍微分了下神,没想到却又被程奕抓住机会抢占先机,不由气得吹胡子瞪眼,两手一甩撸起袖子,整颗心从自己孙子身上又完全扑回棋盘里去了。
两个人杀得难舍难分,根本没工夫关注别的。
苏于溪小心拎着开水壶,轻手轻脚靠近,将苏爷爷的茶杯端到一边的桌上,给添满大半杯水,又放回原处。接着,他理所当然看见对面还搁着另外一只茶杯,略一迟疑过后,他还是端了起来,同样添上水。
“哈哈!程奕小子,这步要这么下,你可就输定了!”
“……”
程奕向某处游移的目光似是不经意收回,右手攥着一颗黑子在两指之间缓慢摩挲,半晌方才轻轻一笑。
“老师的棋艺还是这么好,学生甘拜下风。”
苏爷爷装模作样捋了捋稀疏的几根胡须,很是洋洋得意,“所以说嘛,姜还是老的辣,你可不得不服啊!”
苏于溪手中的那杯茶已经快要添到八分满,本来他是打算悄无声息就把杯子放回去的,可现在这盘棋已然决出胜负,当着苏爷爷的面,他把茶给那人递回去,恐怕不得不跟他寒暄两句了。
“……程医生,您的茶。”
苏于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淡。
“谢谢。”
程奕礼节性地回了一句客套,视线却半点没看苏于溪的脸,而是低垂着落在他那只端着茶杯的手上。
接过杯子的时候,两人的食指不可避免有所碰触。
苏于溪因为心里装着事,倒没怎么察觉,自然而然就收回手,可程奕却不知怎么,突然有一刹那闪神。不过好在他控制得很好,很快就反应过来,不至于失手把杯子摔在地上。
“小溪,你还不知道吧?程医生可是你爷爷我的得意门生呢!”
苏爷爷吹了吹茶水,不无怀念地赞叹,“想当年啊,我们系土生土长的状元都考不过他,他一来就成了当之无愧的学霸,真是恨得一堆人牙痒痒的,你说是不是啊程奕小子?”
程奕对此不予置评,这种言过其实的夸奖他实在听得腻了,明显不愿意搭茬,而他也的确够直截了当,竟然当着苏于溪的面,毫不给他爷爷留面子,连半个字的回应也没舍得意思一下,只是低头抿一口茶,权当没听见。
苏爷爷望天翻了个白眼,“我说你这家伙,还是这么一点都不可爱!”
程奕眼皮也不抬,继续一脸深沉地埋头在白茫茫的水汽里,颇有兴致地品尝手中这杯“滋味独特”的清茶。
连续碰了两个钉子,苏爷爷也感觉十分无趣,这才转换目标,想起还乖乖站在一边的自家孙子来。
“对了小溪,听说你今天去机场接一个朋友,还顺利吗?不过话说回来,这可真是难得啊,连我家小溪儿都有朋友了,眼看你们这些混小子一个个都长这么大,老头子真是感觉越来越寂寞了!”
苏爷爷不无失落地长长叹了口气,脸上哀怨惆怅的表情惟妙惟肖。
苏于溪见他那副故作顽皮的模样,唇角一抖,差点没笑出来,赶紧拿手掩饰住,轻轻咳嗽一声。
程奕喝茶的动作忽而顿住,透过杯口弥漫的水雾,他微微抬起眼帘,朝苏于溪投过去似有若无的一眼。
阳台午后的阳光不怎么刺眼,绵密洒落在少年白皙剔透的额头上,映着他眼角温温暖暖几缕笑纹,细腻柔软而又明媚无邪。
不经意的,目光便由平淡转为深邃,其中七分是专注,两分是迷惑,剩下一分,大抵带着些连程奕自己未曾察觉到的,隐约炽热。
苏于溪脸上的笑意突然就淡漠下来。被人这样一味盯着瞧,他不可能察觉不到,更何况这种眼神半是隐晦,半是露骨,实在太过似曾相识,令他浑身别扭至极,只觉哪怕在这种目光下多站一秒钟也都是煎熬。
“爷爷,我把开水壶给妈送回去。”
没等苏爷爷回答,苏于溪便借故转身,匆匆走回屋里,将开水壶放在厨房门后,苏母看见他先是一愣,继而满面慈爱地笑了。
“怎么了小溪?这么着急忙慌的,瞧你,额头好像都出汗了……”
苏于溪这才惊觉自己反应过度,忙尴尬地避开母亲伸过来的手,勉强笑了笑道,“没事儿的妈,我自己去拿毛巾擦一擦。”
从厨房经过客厅到洗手间,不可避免要从阳台前面经过。
不过现在听起动静来,那边老少两个似乎又开始有说有笑,苏于溪稍微调整一下心情,赶紧走了出去。
一进洗手间,苏于溪便迅速反手关上门。
对面镜子里映出的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只不过面色比起往常更加苍白,神情也显出些许仓皇无措……
忍不住就想起在栖凤国皇宫里的那一夜,那时候的他莫非也正是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苏于溪半带自嘲地勾了勾唇。
外面那个男人,其实除了一双眼睛,根本与栖凤国的末代帝王没有半分相似,可现如今却也恰恰是这样一双眼睛里蕴藏的气质,令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呵!
“小溪?哎,秀琴,我孙子呢?”
外面传来苏爷爷的声音,苏于溪猛然回过神,忙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冷静几秒钟后,转身看似寻常地拉开了门。
客厅里,苏母手中还捧着一篮子择好的青菜,苏爷爷和程奕已经从阳台出来,正站在她对面。
“程医生,再多待会儿吧,你看你还特意过来一趟,怎么着也得吃过晚饭再走啊!”
“不了,还有些急事要处理,谢谢您的好意。”
程奕说着,对苏爷爷点了点头,“那苏老师,我先告辞了。”
“嗯,去吧去吧,年轻人忙叨忙叨的,老头子都懂,不过赶明儿记得再来陪老头子下棋啊,许久都不下棋了,实在手痒得很!”
苏爷爷显然没过足棋瘾,满脑子就惦记这件事。
“一定。”
程奕也没推辞,简单便答应了。
苏母其实已经着手准备晚饭,想着好好款待一下程奕,现在也感觉有些惋惜,但到底不好强留人家,转眼看苏于溪杵在洗手间门口站着,便对他道,“小溪,程医生就要走了,你去送送他吧。”
苏于溪站在原地,突然非常后悔,他怎么就这么被苏爷爷那句话给诓了出来?这下可好,想退回去也晚了。
“呃……”
苏于溪没有立即答话,他琢磨,依照程奕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性子,怎么看都应该是会先果断拒绝的吧。
但是他的想法到底有些偏差了。
程奕不单是没有拒绝而已,他竟还淡淡一勾唇,心情不错地说了一句,“那就麻烦了。”
“……”
苏于溪硬着头皮走到玄关,跟在距离程奕一米远处,等他换好鞋子出去了,他才靠近鞋架。机械化地完成准备动作,苏于溪正要带上身后防盗门,程奕忽然回头看向他。
“外套呢?”
苏于溪一愣,没领会过来。
程奕凉飕飕瞥了他一眼,苏于溪就觉一股隐约的低气压在不远处形成,跟最初那次在医院的情况很相似,程奕好整以暇站在那儿,表情似乎不大好看。
楼梯中间的窗户一阵小风吹进来,苏于溪莫名打了一个寒噤。
“外套。”
程奕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冷得跟掺了冰凌似的。
苏于溪这才猛然明白过来。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他还是退回去取下门口挂钩上的外衣,套在身上。
再出门时,程奕已经走下楼梯拐角。不过,在到达两层中间的时候,他刻意停下来,虽然无声无息,却仍旧摆明了是在等人。
苏于溪无法,只得跟上去。
程奕的车就停在小区门口,从家门过去也就大约三百多米,两个人维持一前一后的方式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快要达到目的地的时候,程奕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他们出来五分钟,苏于溪再从这儿回去,估计苏爷爷和苏母应该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
而反观身后,那个只顾低头慢吞吞走路的少年,似乎对于送他出来这件事是一万个不情愿。
关于这点,苏于溪掩饰得真的不太好,程奕完全可以感觉出来。不过为了能将他支开,让他的家人好好讨论一下自己的提议,他还是不得不当起这个坏人。
“我到了。”
程奕解锁车门,径自探身坐进了驾驶室。
苏于溪嘴唇动了动,本来他是想说一声再见的,转念一想却还是咽下了,更何况程奕也没说,他便觉得这也不算不礼貌。
退后两步,苏于溪站在原地目送车子启动,算作送客的基本程序。
车轮开始缓慢转动,向左打方向盘的时候,程奕从这个角度,正可以从后视镜里完全看见苏于溪的身影,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差别,但他还是体会到某种明显的,如释重负。
他似乎……真的很讨厌他呢。
程奕稍微牵扯一下唇角,感觉舌尖不知怎么隐约有些泛苦,连带得心里也起了一丝烦躁,他随手从包里抽出烟盒,点着了一根香烟。
程奕其实从不在车里抽烟,因为会留下味道,这也是他一直苛刻遵守的生活准则之一。可是今天,他却第一次打破了自己制定的这个规矩。
香烟呛人的味道在喉咙间和鼻子里迅速弥漫开来,这一口太过仓促,刺激得让人不得不微微眯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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