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再恨又能怎样?他的小白已经死了,无论如何也都回不来了。
甚至直到死前的那一刻,那个已近迟暮之年的小家伙,还在用尽全力想要保护它的主人。
它是活生生被他们打死的!
小苏七说不出话,他哭得越来越伤心,几乎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通通都倒个干净,他伸出手臂紧紧攀住孟青云的肩膀,将脸埋在他胸口。
孟青云更加用力地抱紧他。
他清楚地看见,那孩子拥住他的时候,袖子滑落下来,露出一双细瘦的手臂,上面遍布着都是狰狞的伤疤,有新有旧,旧的已经是乌暗发青,而新的,大抵就是这最近的一次。
那分明是些鞭伤,伤口不整齐,错落撕扯开皮肉……
孟青云深邃的眼神越来越幽黯,一直苦守的压抑终于抵挡不住那些愈渐汹涌的漩涡,将潜藏在时间深处的那个决定冲卷而出。
咬牙,他用力说出了一句话。
“小七,我带你走,好不好?”
带你走,将你放在我的庇护之下,到一个苏家人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让我保护你一辈子,哪怕周围所有人都离你而去,我也还在,一直都在。
好不好?
。。。
 ;。。。 ; ; 昭元1548年,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显早。
才刚腊月初,昌都城里就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昌都百姓纷纷走上街头,孩子们兴奋地玩起雪仗,大人们则聚在一起,点着烟斗,聊起岁末那些家长里短,闲话这一整年遇见的新鲜事。
苏家大宅的右偏院,屋顶上积攒了厚厚一层白雪,边缘稀松的茅草逐渐承载不住,哗啦一声掉下几簇来,摔落在地上,像结成块的盐巴碎散成细细的粉末。
哒哒哒,踏着描金黑绒面的官靴从屋内一路小跑到门口,满院的白雪反射强烈的日光,孟青云只觉眼前一花,连忙伸手遮住。
“小七!小七!下雪了!”
屋内暖烘烘的火盆旁边,小苏七听见孟青云的声音,连忙放下手中的毛笔,从垫子上爬起来。挨着他旁边一个旧布块堆成的小窝里,小白猫听见动静警惕地抬起头,动了动耳朵,也一抖身子跟上他。
屋外,雪下得很大,整个院子都在纷纷扬扬的白色里变得一片模糊,小苏七伸出手比一比,感觉这一朵朵雪花已经快要赶上他半个手掌大。
“好大的雪啊!”
小苏七发出糯糯的惊叹,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里的雪花,看它在掌心逐渐缓慢融溶成一小滩水珠。
孟青云低头看他专注探究的神态,那句“天冷,一会儿等雪停了再出来看吧”没有说出口,他脱下自己的斗篷,抖了抖上面的落雪,展开披在小苏七身上。
这孩子怕是方才光顾着高兴,竟没穿上披风就跑出来了。
小苏七仰起小脸,笑得眉眼弯弯的。
“青云哥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呢!”
现在的小苏七,说话已经很流畅,不似从前总是小心翼翼的,孟青云低头看他,微笑着一颔首,“我也是。”
小苏七嘻嘻直笑,脸蛋不知是冻的还是兴奋的,红得像个苹果。孟青云看见一片雪花顺着微风落在他额前的头发上,便伸手替他摘下来。
“青云哥哥,书上说,如果冬天下大雪,明年就肯定不会饿肚子了,是这样么?”
“嗯,是呀。”
“真好!不过有青云哥哥在,小七已经好久没饿过肚子了呢。”
小苏七很满足地点头,将双手攒在嘴边,轻轻哈出一口气,孟青云以为他觉得冷,就想伸手替他暖一暖,却没想到那孩子反而先一步握上来,用一双小手包覆住他的。
“青云哥哥,我们进屋里去吧。”
“……怎么了?不想看雪了?”
孟青云舍不得小苏七把自己的手露在外面,这双手虽然有些粗糙,也比他的手小了太多,根本不足以传递多少热度,但却像一粒小小的火种熨帖着他的手背。
小苏七摇了摇头,“不看了,青云哥哥你手冷,咱们回去烤烤火吧。”
孟青云一愣,心里暖烘烘的,“傻小七,我不冷,你想看就再看一会儿吧,难得这么大的雪,好多年才有这么一回呢。”
小苏七犹豫了一下,仰起小脸望一望远方,却仍旧还是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前天新学的那篇文章,我还没背会呢,青云哥哥一会儿就该走了,小七还想再多学一些。”
孟青云抽出一手揉了揉他头顶,“放心吧,今天我可以呆得久一点,不过这雪,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了,就依你,咱先进去吧。“
小苏七眼睛微微发亮,青云哥哥今天可以呆久一点?
他从来都不怀疑孟青云说过的任何话,而孟青云也从来都不会轻易对人许下承诺,虽然在旁人眼里他看似率性不羁,实则他自己却清楚地知道,有些玩笑可以开,但男儿承诺重于千金,是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与他人的。
“嗯,还有一个时辰,小七这么聪明,足够再多学一篇了。“
今日孟将军被皇帝召见,估计不用过晚膳是不会回来的;而苏家那几个公子哥儿,据说早就去玉菱楼吃花酒去了。
关于苏家内宅的这些事,大户人家理不清的弯弯道道往往也会在坊间流传,成为平民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话。孟青云既然有心,只消一打听就能了解个□□不离十,为了不给小苏七招来更多麻烦,他每次过来都格外小心,而且总会提前算好时间,走的时候也确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青云哥哥,这个字我怎么写都写不好……”
孟青云顺着看过去,原来是《诗经》里的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小苏七指着那个“霏”字,表情挺纠结,再看宣纸上那一大团墨迹,孟青云便明白过来,大概是这个字笔画太多,写的时候总是不小心把几条横线连在一起。
“把笔拿好,我写给你看。”
孟青云就着小苏七握笔的右手,带着他掌控力度,笔锋在宣纸上缓慢滑过,该重则重,遇轻则轻,一笔一划横平竖直,直到完整呈现出一个“霏”字。
“这样写就行了,来,再多练几遍试试。”
孟青云眼含鼓励。
小苏七盯着纸上那个新写出的毛笔字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崇拜。
“青云哥哥写字真好看,小七要是也能写得这么好看就好了……“
孟青云闻言,先是愕然,继而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会写的字估计加起来还不到一百个呢,更别说好看不好看了,我娘总说啊,我写字像闭着眼睛胡乱涂的。”
“真的?”小苏七掐着手指头算起来,“一百个……”
孟青云见他一脸认真的小模样,心内又是好笑又是喜欢,“别数了,你肯定超过我了。”
小苏七眼睛亮亮的,往常总是带着一丝怯意的面庞,此时纯然充满了某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期待,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对未来天真而诚挚的期待。
孟青云知道,他的小七正在一天天长大,非凡的聪慧再加上刻苦和勤奋,让他进步的速度比他预料的还要惊人。
还记得最初相识,小苏七六岁,孟青云十岁;现在,他很快就满八岁,他也将到十二岁;而再过十年,等他终于成人之后……
孟青云目光细细描摹那孩子愈见精致如画的眉眼,不由想象等他长成玉树临风的公子,该是怎样绝代倾城的模样。
不知怎么,孟青云心中隐约升起某种强烈的不安定感,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那些话——
“云儿,你已经不小了。你上有长兄,下有弟妹,如今你大哥伯严就要入伍参军,朝中局势复杂,你虽不用尽数了解,却也应当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
“娘一直都知道,你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可是你要清楚,这世道太过多变,有些事光凭一腔热血是没有用的,你必须让自己变得真正强大起来,才可以保护你所珍视的人。”
“可能娘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等你以后娶了妻成了家,你就会明白娘今天教导你这些的用意了。”
那时,孟青云和孟夫人一起,在城外十里送孟伯严出征。他亲眼看见大哥穿上军士的铠甲,融入乌泱泱浩瀚无边的百万雄师里。
生平第一次,孟青云真切体会到,什么是离别。
这是种令人无比心酸的感觉,他不愿意再体会第二次。为此,孟青云用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开始刻苦读书,不再浪费时间出去游山玩水;甚至每学一篇文章,他都会亲手抄写两份,一份呈给孟夫人,一份给小苏七用来学习。
那孩子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学得很快,孟青云怕自己进步的速度快要赶不上他。
这是孟青云的本意,却不曾想无心插柳柳成荫,孟将军和孟夫人眼见儿子越来越踏实,越来越稳重,俨然已经有超越他大哥的趋势。夫妇俩不明就里,只以为孟青云是终于懂事了,故而也逐渐对他改观,慢慢地不再限制他的自由,孟青云竟意外地有了更充裕的时间陪伴小苏七。
而苏家那几个少爷,随着年纪渐长,开始加入昌都城奢靡的上流圈子,也逐渐对他们的七弟失去了大部分兴致,不再时常故意找他的麻烦。
一切事情似乎都朝着顺遂人意的方向开始发展,时间就这么流连着,在相依相伴的温暖里恍惚逝去。
大多数日子,小苏七只是认真地读书写字,孟青云则在旁安静地看他。
两人身后,长长的衣摆彼此交叠在一起,纯白色和淡青色,像碧波荷叶,田田如画。
而那只小白猫,就在他们膝盖中间蜷缩成一个毛绒球,偶尔耳朵动一下,抬头看一眼外面,再慵懒地打一个又大又长的哈欠,然后继续埋头呼呼而眠。
夏天,孟青云会特意吩咐厨房准备多一份凉品,用冰块包着带来给小苏七解暑;冬天,他则会亲手点燃温暖的火炉,偶尔兴致来了,还能就着小火烤些野味来吃。
这样的生活,简单,宁静。
却似乎……又有些不真实。
有时候一觉醒来,望着熟悉的床顶,再看将军府自己的房间,孟青云总会有种错觉,他仿佛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而是梦,就总会醒。
那一年,苏七十岁,孟青云十四岁,在两人相处整整四年之后,分别就像这年冬天这场磅礴大雪,毫无预兆突然到来……
。。。
 ;。。。 ; ; “少爷,这样真的可以么?”
阿生站在屏风外给孟青云递衣服,左思右想前思后想,到底还是觉得这主意忒不靠谱。
“少爷,据说老爷和夫人也就出去那么一小会儿,回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