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烨顺从地抬起头,发现冕冠下那双洞悉世事的眸子闪现出一丝波动,他笑眯眯地点头道:“楚王妃所言非虚啊,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
有地位的人都喜欢装十三,只不过见了一面,怎就知道她聪明还是愚蠢,能看出个美丑就不错了,他当自己那双眼睛是X光么,看一眼就能看到心里去。
“解忧,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朕要你嫁到西域有些委屈?”
刘烨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可真够阴的,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了,连忙铿锵有力地说:“解忧身为汉室子女,领君命,为国家,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哦?”刘彻有些意外,看不出来年纪不大志向不小,且不说这话是谁教她的,但那神情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好,你先在长乐宫住下来,朕为你请了两位夫子,乌孙昆莫迎亲之前用心学吧!”
“谢皇叔!”
刘烨在宫中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她在意的不是这些,她对万里之外的西域乌孙一无所知,若是现在不能做到知己知彼,将来她何以立足?她不仅要在乌孙生存下去,更要担负起维护两国和平的重任,这绝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首先,她要拉拢身边的宫女,因为她知道要想打探消息,大臣们说的话往往不如这些宫女真实可信。既然汉武帝为她指派了夫子,她就得弄清楚对方的底细,以免处处被动,临到出宫也不知道自己学会了什么。
宫女们地位卑微,平日里被主子拳打脚踢那是家常便饭,能遇到个不发脾气的就算命好了,谁敢想被主子奉为座上宾呢!
服侍刘烨的几名宫女在宫中混迹多年,个个都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她们才不管后宫争斗,只等着攒够钱到了年龄出宫嫁人。
原本被派来伺候解忧公主的宫女们都在抱怨这趟苦差事,又不是真正尊贵的帝姬,也别指望拿什么赏赐了,再苦再累也是做无用功。
未曾想这位解忧公主出手却是相当大方,短短几天的打赏就比她们一年赚的都多,这等肥差可不多见,这种豪爽阔绰的主子得好好巴结才是。
于是,她们对刘烨有问必答,恨不能连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出来,一个个只恨相逢太晚,巴不得解忧公主在宫里多住些时日。
某日午后,宫女们照例来讨好刘烨,领过赏赐之后,兴高采烈地夸赞起她的美貌。刘烨想听的不是这些,冯嫽随即转移话题。
“解忧公主进宫多日,至今也没见过陛下请的那两位先生,不知道他们是何来头,哪来这么大的面子?难不成要公主亲自求见他们吗?”
此言一出,宫女们随之倒吸口气,谨慎地四处张望,悄声道:“这位姐姐,宫里说话可得小心点啊,万一被谁听见传了出去,那可就不得了啦!”
“那要是被谁传出去,估计就是你们吧!这儿可没有别人了!”冯嫽故意装傻。
“哎呀,看您说的,我们都是解忧公主的人哪,都是自己人,不是外人,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传出去的。姐姐呦,您就放心好了。”
“嗯,跟你们说话自然是放心的,要不然也不会那样说了。不过,话说回来,解忧公主的两位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怎就这么神秘?难道就没打算来拜见公主?”
“陛下为解忧公主请的先生确实来头不小,您且听我慢慢道来。”为首的那名宫女年纪略长,看起来一幅百事通的模样,她朝身后的小宫女撇撇嘴,小宫女忙不迭地跑去关门。
能言善道的宫女满意地点点头,朝刘烨和冯嫽走近几步,继续说道:“公主,您有所不知,他们就是主爵都尉汲黯和乐府都尉李延年哪!这两个人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但对您来说,都是百里挑一的良师!说句斗胆的话,您在这儿等他们拜见,还不如屈尊求见来得容易。”
冯嫽柳眉一挑:“放肆,解忧公主皇室千金,居然还要反过来求他们?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宫女满眼惊恐,扑通一身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公主饶命,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刘烨温柔一笑,亲自将她扶起来:“有话直言,但说无妨!”
刘烨与冯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宫女哪里还敢动心思绕弯,咽下口水连忙说道:“汲黯大人堪称本朝大才子啊,要不是他性子太直得罪了不少人,现在岂止做个都尉。他在朝堂之上接二连三直言劝谏,当众给陛下难堪,可就算这样,陛下也没罚过他,可见陛下有多器重他了。”
“另一位李延年李大人更是传奇人物,他本身音乐造诣极高,唱曲弹琴都是他的拿手绝活,他的妹妹又是深受陛下宠爱的李夫人,他们李氏兄妹在宫中的地位可以说是无人能及。虽说李大人出身卑贱,但现如今文武百官都要给他几分颜面,就连王侯贵族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解忧公主,这两位大人眼下是宫里的红人,您要是跟他们打好关系,今后的路必定顺畅许多,虽然您将来远在西域,但宫中有个照应的人总是好的吧!只是,他们性情古怪不易亲近,只怕您得费点心思才行啊!”
话说到这儿,刘烨对汲黯与李延年总算有了些印象,难怪这几天送去的帖子都没有回应,敢情他们压根没把陛下的话放在心上,更别提对她这个公主言听计从了。
冯嫽给了不少赏赐将宫女们打发走,回过头来也是愁容满面,两手一摊,轻叹道:“陛下怎么偏挑这种难缠的人呢?是不是变着法子考验咱们?”
刘烨思量半晌,莞尔笑道:“皇叔不愧是我心目中的明君,小嫽姐姐,如果咱们还没出宫就败下阵来,将来何谈征服西域?”
“征服西域……”冯嫽重复着她的话,打量胸有成竹的刘烨,眼前豁然一亮,心里涌出前所未有的豪情。
第八章 精诚所至
翌日一早,刘烨备上厚礼到汲黯府求见,不料府上家丁称老爷不在,要等晚上才能回来。
这极有可能是汲黯的借口,但刘烨坚持要等他回来,等了约莫两个时辰,汲黯依然不肯见她,冯嫽的忍耐渐渐到了极限,她不怕苦不怕累,就怕烨儿受人欺辱。
眼看换过几回的茶水又凉了,冯嫽气得拍案而起:“好一个都尉大人,公主亲自求见还要百般刁难,他眼里还有没有尊卑……”
“小嫽姐姐……”刘烨按住冯嫽的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别急,再等等……”
“可是……”冯嫽看见刘烨眼中的坚决,无可奈何地坐下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府上的家丁才慢悠悠地告诉她们,汲大人回来了。
且不说这几个时辰汲黯是否真的不在,只看他家仆人如何怠慢,就知道解忧公主在他们眼里多么不重要了。
这要是换了别的公主,早就扬长而去,到汉武帝面前哭诉一番,非告到他五马分尸不可,谁还当真等到现在,等着看他嚣张的样子。
汲黯穿着宽松的便服,消瘦的身形更显单薄,花白的头发随意在头上盘个髻,长长的眉毛遮住眼睛,看不清楚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走进门,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刘烨称呼声“汲大人”,他只是颔首示意,也没有回礼。
冯嫽越看越生气,忍不住脱口而出:“汲大人,这位就是解忧公主,陛下请您教公主西域语言和宫廷礼仪。”
汲黯自顾自地坐下来,又打个呵欠,这才正眼看向刘烨:“解忧公主是么,老夫不才,除了认识几个字,礼仪什么的真是不懂,这恐怕要向乐府的李大人请教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公主亲自求见,你三言两语就想打发我们走?”冯嫽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愤愤不平地说,“公主敬你在先,你怎么能如此无礼?”
汲黯捋着胡子,不慌不忙道:“当然,公主若有兴趣学习西域语言,老夫倒是可以教一教的,唉,只怕学了也没用,白白浪费工夫。”
“你这人……”
这汲黯确实是个耿直的人,虽然不好相处,但也不是奸佞之流。刘烨备受冷落不气不恼,反而对他有些敬佩,随即上前朝汲黯一拜:“夫子在上,请容解忧请教一二,解忧即将远嫁西域,为何学习西域语言反倒没用呢?”
汲黯眯缝着眼,摇摇头道:“汉朝的江山是打出来的,不是靠儿女情长换回来的。当年张骞出使西域,说服乌孙昆莫迎娶汉室公主,细君公主临行前也跟你一样信心满满,可是去了之后又怎样呢,就算学会了西域语言也很难沟通,原本就是政治联姻,能有什么感情可言!”
“而且,西域诸国有个风俗,‘妻后母,报寡嫂’,女人对他们而言,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根本不管伦理道德,汉室女子谁能忍受那种耻辱!就算含恨屈从,也不被汉人理解,还要数落她们不知廉耻!细君公主郁郁而终,不仅是陛下伤心,老夫也着实难过!可怜,可叹,她们最终客死异乡,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依老夫所见,历代和亲的公主们,都不如卫青和霍去病那场仗打得好,所以,汉朝想要强盛,必须靠武力,而不是以和为贵啊!”
刘烨认真地听他说完这番话,赞同地点头:“夫子所言极是,解忧也是这么想。”
汲黯稍显诧异,微微前倾着身子,听她继续说:“皇叔继位之后,对西域发动了几次战争,最大的一次出动十几万兵力,彻底征服了大宛。但是,西域太过辽阔,各方面补给实在困难,如果不能乘胜追击,保住现有的成果,恐怕卫将军和霍将军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如今,匈奴与汉朝对峙,乌孙和康居若能归顺我朝,里应外合,必能一举拿下匈奴。夫子,匈奴数百年来威胁我朝百姓安危,历代帝皇无不想除之而后快,两国交战武力不可避免,但要是能将战争的危害降到最低,也算是件幸事哪!我想这也是张大人的初衷,细君姐姐就算客死异乡,终会魂归故土。”
“解忧深知此行任务艰巨,但只要有一丝希望,解忧断然不会放弃。若能助我朝收服匈奴,也算不枉此生了。”
刘烨不卑不亢表明心意,汲黯难掩震惊之情,慢慢起身道:“你,你当真这么想?”
“解忧一介女流,虽不能纵横沙场,但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保家卫国,至于受人曲解辱骂那都是身后事了。”
汲黯哑然无声,蓦地,他给刘烨行了个君臣大礼:“解忧公主,实乃女中豪杰!老夫愿将毕生所学相传,愿我朝宏图伟业早日实现!”
汲黯学识渊博,刘烨受益良多,师徒俩脾气相近,倒是很合得来。相比之下,李延年接连让刘烨碰了几回钉子,每次去乐府都见不着人。
上林苑离她们住的地方很远,冯嫽经常让宫女们打听清楚李延年的行程,确定他在乐府才去,可没想到即便是这样,她们仍是次次扑空。
“皇宫里每个人都说李氏兄妹深受陛下宠爱,看来果真如此呢!”冯嫽等候乐府的宫女通报,生怕这次又无功而返,忍不住为烨儿鸣不平,“和亲的日子就快到了,这李大人真是存得住气,依我看哪,不如找别的先生吧!”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八卦的种子,但刘烨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她摇摇头:“这样不妥,就算我们有意找其他先生,也不好违背皇叔的旨意。”
两人悄声议论着,乐府中传来阵阵动听的琴声,清澈如山涧清泉,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