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将军牺牲了,高层有内奸,他在明,我在暗,所以身份是万万不能暴露的。秦敖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将这消息送出去,除了,那个办法。
小蝶端着水盆,转出病房的门,靠在楼道的墙壁上,一脸疲惫。
春晓带着贡永庚来到病房外。
“俞小姐。”
“小蝶,卢将军的事……”
小蝶摇摇头,“卢夫人还不知道,自卢少爷走后,她一直病着,老将军的事情,没人敢告诉她。”
贡永庚长长叹了一口气,难过地摇摇头,“几天之内,丧子丧夫。换了谁能承受住呢?”
小蝶苦笑笑,不能承受住,未必是坏事,能随亲人一道去了,也是种幸福,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小蝶,辛苦你了。”春晓把那人参鹿茸放到地板上,“永庚,我们回吧。”
“头儿,不进去了吗?”
春晓没有回话,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小蝶打了水回来,想为昏迷的卢夫人擦擦身体,推开病房的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很久没有这样的平静相对了。
半年以来,她见过他两次——一次在黑龙会的监牢,她看他身受重伤;一次在龙虎峪的山坳,她看他断了手足。
其实并不只两次,她常常徘徊在秦家附近,捕捉他的身影、他的气息;而她,永远不会知道,他会在那夜酩酊大醉,身不知何处,心不知所想的时候,任凭潜意识里埋藏最深的驱使,沿着枣子岚垭正街蹒跚而来,重重地摔倒在卢公馆外面的草坪上,怔怔地看着二楼那扇窗子上、孤单单悬着的蝴蝶风筝。
她也永远不会知道,在戏园子里,当陆涯等人为了调虎离山而拉响假的空袭警报时,他猛然站起,第一时间刺激了他那根记忆神经的,在他眼里闪动的、远甚于惊恐的心痛,是她的安危——他怕,怕看到她不逃不躲,只安然地将脸埋在他的一身军装里,静待死神的样子;他怕,怕空袭过后,去寻她时,再看不到那双清澈的、又仿佛将一切都能看透的眼睛。
那时,有卢家人的保护,我到底是稍安于心的;事到如今,看你在覆巢之下,陪着这行将入木的孤老妇人,我该怎么办?我该把你安置在什么地方?
可怜,他亦不会知道,他以为那注定忧伤的孤弱女孩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着怎样的坚强和决绝。
他看着她,无话可说。
他终于渐渐地明白,为什么,在过往的日子里,她更多地选择静静地看着他,而无一句话可说。
原来,当我的心愈加接近你的心时,你我之间,便愈加无话可说。
他接过她手上的水盆,放到盆架上,将毛巾在里面慢慢地洗,她站在他身边,还是那样,看着他的脸,看着他的身影,一言不发,直到他洗完、直到他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他发现,有些感觉,真的很奇怪,就连她身上的味道,都慢慢近于扈渝雯身上的味道——他却并不知道,那味道,是刺胡椒与长胡椒。
扈渝雯曾差她去买硼砂,又让阿三去买刺胡椒和长胡椒,以掩人耳目——刺胡椒、长胡椒,再混以天然硼砂,每日煎服,是不见医经药典的、而又非常有效的一种避孕方法。
她以为,自己并没有资格去怨尤:一样的美人计赚,到头来,为何如此,同人不同命?
“小蝶,当初,你怎么想到建议老吴用我的字帖作双重解码系统?”
“因为那是唯一的,只有你才有。”
秦敖点点头,她不说,他也明白的。她想尽办法,要去改变他的身份,要去改变那早已预见到的结局——可注定的东西,就是注定的,她再聪明,也无能为力;就好像,失去的、破碎的,再也寻不回了。
是时候了。
小蝶,我到底还是要、辜负你的一片用心了。 。。
70 礼物
七月十三,她二十五岁的生日。
他日日夜夜将她软禁于秦府,她便日日夜夜将自己封闭在内心的世界,他在门口看她,她阖目不语,只遗给他一个侧影。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喜欢你的这个创意?我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里,我讨厌这里、更讨厌你这个汉奸对我们中国文化附庸风雅的样子!”
他拉着她的手带她到那间悉心布置的书房时,她这样冷冷地说,极尽恶毒。她的目光,寒风般地掠过,在书桌上停驻了。
书桌上有一只精致小巧的白瓷花瓶,上面画着的、竟是年少的自己,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
她轻轻拿起那花瓶,辗转玩味,那画面精巧细致,若非画中人烙刻在作画人心中,必不得那眉目顾盼之间的栩栩如生。
她转过头,看着他笑。
他分明看到,她眼里慢慢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这晶莹,又慢慢地冷却凝固,笑意却依然挂在嘴角,“我知道秦敖一向风雅,擅长狂草丹青,可画了这样一幅精致的特别的画,怕仍是花了你很大的心思和功夫吧?”
“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为你准备生日礼物了……”他并非不知道,他几乎可以确定,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慢慢地踮起脚,凑向他耳畔,这丝温柔,在他们之间,是早已断绝的。
“谢谢你。你在我身上,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呢……”她将脸慢慢滑到他的脸前,小巧坚挺的鼻尖几乎触到他的脸,“只是,这一生,你除了关心自己的好恶,再不会关心其他人、其他事的生死存亡了,对吗?”
没待他的回应,只见这花瓶,在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线,落到地上……
啪的一声,清脆的响声,淹没了心碎的声音。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阖目仰首……
这一生,你除了关心自己的好恶,再不会关心其他人、其他事的生死存亡了,对吗?
而今这话,竟是不尽讽刺——这一生,你真正了解过自己的好恶吗?
“去,把它粘回原来的样子!否则我不会饶过你的。”秦敖的声音很低很沉的,乍听起来,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却挡不住令人嗅到其间的恐惧。
“哼!你打碎了一样东西,却以为它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
话音未落,秦敖猛然转身,反手一个巴掌,将她打倒在一片支离破碎之中……
渝雯伏在地上,嘴角流出鲜血,看着他,止不住地冷笑。
“对不起,的确是我打碎了你一样弥足珍贵的东西,可你,早就已经打碎了我心里一样更珍贵的东西——那便是你秦敖,在我心里的形象。”
他走到她身边,蹲下,一只手握拳撑在地上,一只手捏起她的脸。
她看到,他撑在地上的那只手,被刺入那花瓶尖利的碎瓷片,他也毫无知觉;血慢慢地涌出来,染红秋千架下、那女孩儿明媚的笑脸。
“我知道你嫁给我是为什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可你找不到它,我每时每刻都把它带在身上,睡觉时都要压在枕头下,谁也没有能耐把它偷走。”
渝雯抬眼看着秦敖,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在他睡熟的时候,在他枕下,放着那把钥匙;用那钥匙打开他床板上的锁,里面,果然,是两本字帖。
她拿出纸笔,用他们情报人员专用的速记方法,将字帖抄誊下来。时不时,忐忑地望向床上的男人,看他发出一声梦呓般地呢喃,翻转向内侧,将脊背留给她。
她庆幸,他睡得那样沉,两本字帖抄完,她起身,看着他依然一动不动的背影。
一瞬间,她为自己内心的一种冲动感到恐惧,她几乎不能自已地想要坐在床边,伸出手臂,重新将这个男人揽在怀里。
最终,她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到了桌上。
那粘好的花瓶脆弱地立在那里,她看着他笔下自己依旧笑颜如花。
她俯身,最后一次看了看睡熟中的秦敖,竟觉得,那分明是一张清醒的脸,带着痛苦和无奈的清醒的脸。
终于,她打开门,迈出去,任夜风吹去眼中的雾水。
秦府大门前昏黄的灯光下,她回首那还未揭去的“喜”字,却没有看到,角落里被人棍棒打晕的、监视她的日本特务。
秦敖慢慢地睁开眼睛,起身,走至窗前,看那女子衣袂飘飘、轻盈决绝,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忽然发现,在计划这一幕的过程中,他从没像此刻一般、如此真切地意识到,她是真的离开了,这辈子,就这样,永远地从来他身边离开了——尽管也许,他从不曾真正拥有过。
就此别去,你已尽负我一生心,从今后,对你的这份情,如我这七尺身躯,只等措骨扬灰、烟消云散。
71 堑绝
万虞公墓。
斜阳天外冥邈,纵然是仲夏黄昏,却抵不住凄寒。
在那相邻相守的三冢前,她久久跪拜。
卢夫人到底还是走了,有她一路悉心照看,走得并没有太多痛苦;而今,看这一家三口终能团聚地下,小蝶心里,是非常羡慕的。
徘徊在枣子岚垭正街已有几个来回,她不想回去,佣人奶妈都已遣散,偌大的卢公馆,只剩下她一个人——事实上,便是她愿意,也不能久留了,卢公馆马上会为政府收回,卢夫人慈悲,临死前留给她足备生计的钱。
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军医院走出,她定定神,真的是那个女人——再看那张脸上的神色,她隐约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待那身影走远,她走进医院,直径来到妇产科诊室,见到一位年长的医生,自称是刚刚那位扈小姐的佣人,被扈小姐差来询问,能不能服用抗生素。
果然不出她所料,那医生瞪大眼睛看着她:刚才明明已经再三交代,怀孕其间,为了胎儿的健康,不要服用任何药物。
医生诧异得近乎愤怒,这位扈小姐刚才的状态已经颇有不妥地奇怪,现在又差佣人来问这样糊涂的问题。
她默然点头,发现自己怀孕,扈渝雯会有怎样的状态,她早就预想过——刺胡椒、长胡椒,再混以天然硼砂,每日煎服,是有效率高达百分之九十的一种避孕方法。扈渝雯意外怀孕,并非不巧地占了那百分之十的概率,而是因那硼砂——每次她差她买回的硼砂,不过是掺了盐的粗碱。
一个孩子。她的少爷,年近三十,又娶了自己所爱的女人,为什么没有资格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偶尔放肆地幻想一下,倘有福分,这样一个孩子,能是她的,她不知道,自己可以用几生几世的轮回造化去换取。
一路思量,直至卢公馆前,蓦然抬头,看到他。端默立在大门前,手里拎着那只箱子,箱子的把手上,依然系着那只风筝。
她又可以为他准备晚饭了。一碗山药枸杞粥,融进她深埋多时的殷切。
把粥端进他的房间时,她看到他在整理一些东西,显然,是女人的东西。渝雯走时,除了那份急速抄录的密码索引,什么都没有带走。
他端着一只盛胭脂盒子在鼻子边嗅,久久不动。
她心里一紧。
果然,当他转过身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印证了她的想法。
“这个味道,你身上也有……”
这话,竟像在他们之间释放无尽寒气,熏得骨冷,遣得心忪。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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