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两个人进来将她拖了出去。
好一会,她才缓过气来。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开了∶
“老不死的啊,老不死的啊——”
此刻,大火已将房屋吞噬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一部第十章
第十章
大火一直烧到天亮。与之相邻的三条村弄全都烧光了。根茂第二天早上带着队伍游街时,只看见一片冒烟的废墟瓦砾。那些烧了房的人家都站在各家菜园里,个个灰头土脸,旁边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几头牲口在菜园里翻哄着菜地。除了高水、灶德与黄须公三家,把家中所有的东西抢了出来,其他人家甚至都没有来得急将楼上谷仓里的粮食抢出来。
根茂回来向方头鬼作了汇报。方头鬼说∶
“根茂,你再去一趟,看看是哪些人家烧了房子。你给我报一个名单来。——快去吧,天要下雨了。”
“主公,现在天还好好的,你怎么知道天要下雨了?”
“一般说来,大火烧过后,天都会下雨的。这雨呀,在大火烧的时候它偏不来,大火一过它就来了。——这就叫做天意。”
“有人说,这是天流眼泪……”在一旁的帮财说。
“鬼!天要知道流泪,它何不早些派神来降雨?”
根茂带着大胡子与小个子再次走了出来。路过那些没有烧的人家,户户都大门紧闭。整个村庄冷冷清清,似乎人都死绝了,没有一些生气。百姓村的人例来都爱看热闹的,一旦谁家出点事,就会有人去安慰,劝其不要哭,要节哀顺变,说这是天意,非人力可挽;那些说不上话的也会在一旁观看,直到大家都心满意足——就像吃了一顿饱饭,才悻悻离去。可这回却都躲得远远的,不要说有几家还是和被火烧的人家沾亲带故了。
天果然阴暗下来了,风一阵紧似一阵∶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根茂穿出那条村弄,看见那遍废墟∶残烟袅袅。这三条村弄所住的人家他清清楚楚,不过他还是从头至尾走一遍。他看见许多人都围在灶德家的菜园里。走近一听,原来这火是灶德家放起来的,都来找他家算账,要他家赔房子,赔被烧的东西。有些人就趁机抢他家的东西。灶德和他的四个儿子手里拿着家伙拼命抵抗。“你们再走近一步,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啦。”他们喊。人们并不害怕,仍是一步步逼过去。灶德家的父子有些发抖,眼看已经退出了自家东西的保卫圈子。有人上去搬他家的东西,女儿喊∶“他们抢东西啦!”灶德的老太婆不顾一切冲上去夺回他们抢的东西,双方扭打在一起。——不远的地方,老四的尸体孤零零地躺着。
“这能怪我们吗?又不是我们要烧房子!……”灶德喊。
人们并不听。他们把灶德父子挤出了菜园。突然,这些人都往回撤,顺手抱起灶德家的一样东西就跑,边跑还边住后看,看看灶德家的人追了上来没有。
灶德家老太婆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对着他们喊∶“你们这些挨千刀的呀!你们这些挨千刀的呀!……”
菜园里的人很快就跑光了。灶德家的人一个个脸色铁青,一面检查被抢的东西。
暴雨突然泼下来了。
雨越下越大,雨点激射在烧焦的地上,冒起一朵朵烟雾。各家菜园里的人很快就被浇成了落汤鸡,但没有一个人顾得了这些,家家都在忙着找茅草将堆放在菜园里的东西遮盖起来。但雨太大了,不多一会儿,各家所有的东西都被浇透了。人们忙了一阵,就不再动了,知道是徒劳无益的。根茂带着人从他们身边走过,看见一个个全身湿透了,头发贴在脸颊上,地上的锅、碗里也积起了水。而灶德、高水与黄须公三家抢出来的几堆粮食也被浇透了。
路过细无家时,根茂看见细无娘在废墟中用一把小铲挖着,雨线击打在她躬着的背上竟毫无知觉似的,一头白发垂下来几乎拖到地上,看上去就像一个蓑衣鬼。根茂看见,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蓑衣鬼,不时跑上来推她一把,然后跑开了,高兴地拍着手大笑。细无娘全不理会。根茂透过雨雾看清那人是村里的疯子来福。
“细无娘,你在挖什么呢?”根茂走上前去问。
“挖银元。这地里有许多银元。”细无娘抑起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旁边的地上有一些刚挖出来的烧焦的骨头。
根茂心里一吓,知道这准是老牛那厮的骨殖。这时疯子来福又跑了过来推她,嘴里嗷嗷叫,并向根茂冲去,伸手摸他腰间的皮带。
“疯了,”根茂说。他从废墟上下来,看见了躺在菜园里的细无的尸首。“疯了,”根茂说。
根茂唏嘘不己,他心里盘算∶这场大火烧了三条村弄,整整二十八户人家。这景象惨不忍睹,连跟在他身后的大胡子与小个子都哑口无言。每走过一家人,他们都用异样的可怜的眼光看着他们,仿佛是害怕,又仿佛是羡慕,更觉得他们是另一国度的人。
根茂走不远,雨就停了。根茂突然发现细无娘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他们拐进村弄,她也就跟着拐进村弄。他试着停下来,她也停下了。他知道细无娘在跟踪他们,也没有去赶她走。她跟他们一直来到方家老屋门口。根茂进去了,回头发现细无娘跪在了门口。
“细无娘,你这是干什么?”根茂出来问。
“我没有地方去了。你们收留我吧。”
根茂叫她起来,把她带进去。他想到这间大屋子正缺做家务的老婆子,就去禀告了方头鬼。方头鬼说∶“你将她带到厨房去。”
细无娘央求根茂打发人去把她的儿子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根茂没法,想,帮人就帮到底。他叫大胡子与小个子去把细无尸首埋到绿河对岸去。这俩人去时,发现两条野狗正在吃那尸首。他们把狗赶开,发现肚子已被撕开了。他们把心、肝摘了出来,用绳系了挎在肩上,然后把尸首用席子一裹,扛到河对岸山上。回来,他们把那串心肝往灶台一扔,对细无娘说∶“把这炒吃了!”细无娘听不懂他们的话,但看他们做的手势也就明白了。但她看这不像是猪的心肝,也不敢多问,就用辣椒炒了一大盘端去。佤帮士兵们一面吃着炒盘,一面吃着酒,他们哇哇地叫根茂过来吃几筷子。根茂才吃两筷,问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好吃。大胡子向他耳语几句。根茂一听,靠在旁边的柱子上大吐起来。大胡子拍着他的背说:“这是第一次,以后就好的。”
大雨过后,被烧房的人都觉得肚子饿了,才想起忙活了一晚一早还没有吃过饭呢。许多人家就开始在菜园摘点菜叶炖汤喝;他们支起铁锅,抱几根没有烧完的木头点火。虽临初夏了,但田里的水稻也才灌浆,至少得半个月后才能开镰收割。这半个月吃什么?大家都发了愁。好在晚上天不太冷了,不然晚上过夜也是个问题。
在菜园里能够支锅做饭的只有黄须公与高水两家,灶德家倘不敢,生怕他们的粮食招人抢了去。灶德和大儿子扛着老四的尸体到山上草草埋了。回来的路上,大儿子对他说:“爹,这村里的人都恨我们了。看来我们只有去投靠方头鬼。”“你看方头鬼会要我们吗?”灶德问。“我看会要的。我们有四兄弟,扛枪干活都来得。我们也不要求高,为他当看门狗总该可以吧。”灶德觉得是一条路,他问:“那怎么去投靠呢?我有点怕见方头鬼。”“你没有看见根茂么?我看他将来不简单,方头鬼将来会将方家的大事交给他来管,我们去求他。”父子俩商量妥当。
根茂巡查回来,向方头鬼禀告情况,方头鬼听了大为高兴∶
“好啊,这回他们总算互相咬开了——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他让根茂带人去河岸桥头设立粥场。根茂大为不解,方头鬼说:“叫你去你就去,费话什么!让俩个人弄口大铁锅去。”根茂急忙去办,却找不着人手,那些佤帮士兵一个个都懒得要死。他们正在和帮财一起讨论在百姓村开妓院的事。他去牲口棚找蛇手,让他这个方家长枪队的队长帮派两人。蛇手说:“我们是扛枪的,不是干活的。”然后继续侍弄那些毒蛇。根茂对蛇手是又恨又怕,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忿忿地说:“总有一天我把你这堆烂蛇都烧死,——我才不怕你呢!”
根茂自从当上方家总管后,就受帮财蛇手两人的挤压,让他气愤不过的,是他们瞧不起他,连带那些士兵都瞧不起他,经常拿他开玩笑。原来的根茂就像一根木头,谁的气都能受,可近来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不平。
根茂到方头鬼那里去告状,说帮财蛇手不听吩咐。气得方头鬼骂他个狗血喷头∶“看你这个怵样,就知道告状!他们恶你不知道比他们更恶?你张脸看上去是变了,心气一点也没有长进∶狗改不了吃屎!——你去吧,一会就有人来找你的。”
一会就有人来找?谁呢?根茂懵里懵懂。他离开方头鬼那里,踱到大门外。今天在门口站岗的是三其那与阿虎拉。这俩人才只二十出头,他们向他招手,叫他去替他们。近来,根茂和这些佤帮士兵表面上很处得来,其实呢,是他们从不把根茂当什么总管。他们有时轮班站岗时就叫根茂来替代,自己则跑到后院去喝酒了。今天根茂心里没有好气,一想到平常他帮了他们那么多忙,而今却没有一个愿意来帮他扛口大铁锅去桥头,就觉得这些佤帮人不是东西。
根茂本想退回到家里去,还没挪开步,可那两个佤帮士兵以为他像往常一样同意了,就把枪靠在门墙上嘻嘻哈哈争先恐后地跑开了。根茂更生气,却也没有法子,只得拾起枪站在门口。他对这些佤帮士兵又怕又恨,不敢招惹,这些人太野了,杀人放火*吃人肉连眼都不眨一下的。自从老太爷逃走以后,根茂就和谁也说不来了,不过,他想起那天挥着刀子一路杀出门,那些佤帮杂种一个个都四处逃跑躲藏的情景,心里就颇为得意。他现在总有那种手痒的感觉,似乎想杀人,他那裤档里的那玩意也总不老实,总想拖个娘们来云雨一番。
根茂站了一会岗。大雨过后天放晴了,有几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门前飞过,细看,它们向那被火烧的废墟方向飞去的,因为那上空腾起了一缕缕轻烟,一准是那些人家又在炖菜汤了。整个村子死气沉沉的,旁边的村弄里几乎看不见一个人走动,就连与老屋相邻的赵大性与吴大鹏两家也把大门紧紧地关闭了。除了后院传来那些佤帮士兵的笑声,四下里是这样的寂静,乌鸦的叫声就更显得深远了。
根茂想起家里老爷——在口上必须叫“主公”,但总是不习惯、别扭——这两天似乎格外高兴,但奇怪的是他不愿意出门了,有事都叫他出面,比如,早上的*啦,前两天叫他去弄两条狼狗来啦。老爷似乎在家中想一些事,他时常将帮财叫去,他一面围着桌子走一面口授,让帮财坐一张桌子上写下来。
站了一会岗,三其那与阿虎拉出来替他。他刚转身走进院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到那俩人哇里哇啦来叫他。他跟着走出去,看见灶德带着他四个儿子一字儿跪在大门口。
“根茂兄弟……”灶德说。他本想说“救救我们”的,可不知为何又没有说出口。
“你们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