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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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王国-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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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根茂说,老东西是越老越不像活,像个小孩。不让他种地,躲在家里当太爷,难道这还不孝么?什么是孝!“你只管给他送去,吃不吃是他的事,饿极就会吃的。要是俄死了呢,就拖出去埋了!”

  老头后来就病了。根茂给他找来了村里惟一的大夫洪先生。洪先生是三长老之一。根茂是带两个兵去请的,他不敢不来。他号过脉后,对方头鬼说,太爷是气急攻心,痰火上涌,没什么,吃几付药静养几天就好了。

  “死不了吗?”方头鬼问。

  “哪里的话……老太爷身体结实,死不了。”

  方头鬼从太师椅里站了起来,用手摸摸腰间的手枪套。“那好……你要是说错了,我要你的命!”他挥了挥手,让根茂送他走。在门口,他又将洪先生叫住了。

  他将洪先生带到楼上的厢房里,给带来的女人看病。女人这几天不吃饭,呕吐,使女叫乌依的整天侍候着。

  从楼上下来,洪先生对方头鬼说,恭喜恭喜,夫人是个喜脉,她怀孕了。

  临出门了,方头鬼好像才听见似的,“是吗?我也有后啦?村里人不是整天咒我断子绝孙吗?”

  “哪里……哪有的事。”洪先生说。

  “有没有我也不怕。我要你下药将他打掉。我可不想留后代到这个世上。”

  洪先生从他家里出来,心吓得嘭嘭跳∶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人,盼自己的爹早死!对自己有了的孩子,一点也不高兴,竟要打掉!还要不让别人知道!

  老头吃了几副药,病就好了。他不再哭骂,也不说话。吃完早饭,他就出房来走走——但决不到后院去,免得看见那些佤帮士兵。这些兵说话叽哩呱啦,背着枪走来走去,有时昂着头唱谁也听不懂的歌。他也很少见到那带来的女人,女人大部分时间呆在楼上的厢房里,偶尔也从后院出去到田野走走。她由使女陪着,后面跟两个兵。她们有时一直走到绿河岸边。她戴着面纱,穿着佤族女人穿的华丽的盛装,有些像戏台上的小旦。村里人看见就远远的躲开了。除了方头鬼,很少有人见过这女人长的模样。

  老头有时碰到女人从楼下来,他们谁也不说话,擦肩而过。在这个家里,他只和长工根茂说话。蛇手与帮财进进出出时遇见他,忙站在一旁施礼,“老太爷……”他也不理会。

  “是我呀……”蛇手说。他以为老头没有认他出来。

  “你这个鬼……你不钻到你的破草屋里去,到我家来干什么?”老头说。

  蛇手只得讪笑。“瞧你,老太爷。”

  老头这时也就只六十岁出头,但头发花白了,背也驼了,走起路来身子向前冲。他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牲口棚里的一头老牛和三头猪都已被宰吃了,一窝母鸡也被士兵偷着炖吃了,还有一群山羊和一梢鸭子,也被吃了。只有半夜里,他点灯起来到楼上粮仓里,一蹲就是几个小时。粮仓里满是金黄金黄的稻谷,有几只黑油油的大老鼠从洞里钻出来背粮,他也不赶。这些粮食是他多年屯积起来的,过去他看着看着经常会发笑,可现在这些粮食已被吃下去不少,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吃光了。“真是败家子呀!我这辈子的落下的家业都要被这畜生败尽了。”他真是心疼啊。后来,他嘿嘿地哭了起来。回过头去,他看见根茂站在身后。

  第二天,他去找方头鬼。

  “短命鬼!你带些畜生来家里,我不管。可你有本事就不要吃家里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我养我种的,你长这么大何尝种过一粒粮?你就这么白吃,你有脸面吗?短命鬼呀!你快带这些人离了这里,不要弄脏我方家的门楣。你到外头去,杀人放火我都不管,就当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要不走,再吃我的东西,我就把粮仓放一把火烧了,我把这房子也烧了……”

  在百姓村,长辈骂晚辈常叫“短命鬼”,小的时候,父亲就经常这样骂方头鬼。一骂,方头鬼就翻着小白眼,逃到门外去了,并在心里产生更大的反抗。当这一天老头还这样骂时,方头鬼就想起了过去的事,气也不打一处来,更何况在家中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方头鬼从桌后椅子里跳了出来。

  “老东西,你少来这一套!你以为是在小时候呢……什么你的我的,我跟你讲,从今以后这个村里的东西都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你以为你是我爹,我就不能对你怎么样,你可想错了,小的时候是我小,我让着你,不然,你试试看!……”

  “你这个畜生,你这……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你这白眼狼!”说着,老头扑上去要打方头鬼,却被方头鬼抓住了两只手。方头鬼的两只手像铁箍一样,老头痛得汗都流了下来,嘴歪着说不出话来。

  “把这老东西带到屋里去锁两天,没有我的话谁也不准放他出来。”方头鬼对一旁的两个人说。

  蛇手与帮财上来架起老头,拖往后院去。老头嘴里骂个不停。

  根茂给他送午饭,老头拉着他的手哭了起来。

  “根茂兄弟,你都看见啦?这叫我怎么活呀?……你怎么也穿上军装了呀?”

  “我……” 

  其实,根茂的军装已经穿了好几天了,他好像现在才看见。根茂穿军装总不像样子,好像是硬绑在身上一样。他看见老东家这副样子,眼里噙着泪水。老根茂整天提心吊胆的,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什么时候他见过这阵势?他拉着东家的手,有一肚子的话却说不出来。

  “吃吧,老爷……”

  他想对他说说方头鬼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他想对他说这军装是少爷逼着穿上的。可说了又有什么用?这不更增加老东家的气么?再说,他一向嘴拙,也不见得能说得完全。

  “老爷,我们逃走吧。”根茂说。

  “走,我们去哪里呢。”

  “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我们逃奔他去。”

  “二十多年了,到哪里去找呀?”

  “和尚不是留下过话么?”

  “是呀,可我到现在也没想透这话里的意思。”

  “那我们就去找,总能找着。”

  主仆俩人还没商量妥当,可是当天晚上,老根茂就被方头鬼派到路口的哨所,用花轿去抬李书力家的九儿了。

  九儿抬回来,被方头鬼破了身,这是根茂万万想不到的——他觉得人最坏也坏不到这种程度,他原以为最多是方头鬼吓唬吓唬人的,可谁想得到方头鬼就真的这么干了!当他知道后,他埋怨自责一晚上。这可怜的老长工,这样下去非要被折腾跨了不可。

  九儿的事,老东家并不知道,因为整个过程九儿都没哭叫。他倒是听见了李书力在家门口的哭叫声。第二天,他问根茂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夜里,少爷把人家九儿抢了来……”

  “畜生,畜生啊!我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孽种啊!” 他气得发了疯。

  “我要杀了你,省得你再为害乡邻。”根茂走后,他自言自语了一晚上。

  没几天,王甲长被抓了来,他被关押在另一间屋子里。甲长的叫骂声他也听见了。后来,甲长的老婆和女儿来寻人,女儿被带到后院被佤帮士兵们*,女人的专叫声与士兵*的笑声他也听见了。他本想等到晚上根茂送饭来时,问他出了什么事。可当天晚上根茂没有来。第二天一早,根茂就发疯逃走了。——这些事他都不知道。

  根茂走后,那带来的女人的使女来给他送饭。他看见这佤族女人,打扮得就像妖精一样,甚是反感,他甚至怀疑方头鬼是被这些妖女蛊惑坏的。等他再见到根茂时,根茂的下巴已经歪了,眼也斜了,变得就像一个恶鬼。他的眼光总是瞪着一个方向,一句话也不说。

  “根茂,你怎么啦?这几天去哪啦?你怎么变成这样啦?”

  谁知根茂将饭碗往桌上一撂,就走了。

  “根茂!根茂!”老头叫。

  他本想和根茂研究一起逃走的事,他发现,从此以后,根茂总是躲着他。

  十几天后,老头被放了出来。他可以自由在村里走动——只要不跨过那座过河的小桥。

  有几个晚上,他提着柴刀,想潜上楼去杀方头鬼,发现总有两个兵站在楼梯口放哨。

  有一天傍晚,天下着雨,四面昏暗,他从后院出来到自家的田地里。他好久没看看自己的地了,自己在这几块地上耕种了一辈子,在地里甩汗、撒尿、拉屎、吃饭。他很激动。雨还下着,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他蹲下身子想看看庄稼长得怎样,发现种的根本就不是稻秧,而是另一种植物。

  “这是什么东西。”他拔了一棵出来,自言自语问。

  这东西长得像豌豆苗,他没想出来是什么。

  “这是鸦片烟草,”突然,他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回头,发现方头鬼已站在身后。那两条“恶狗”也跟着。

  “鸦片?这不是害人的毒品么?祖上早就禁止不让种了,你怎么……”

  “我要靠它来赚大钱。”

  “这是黑心钱。种这种毒草是丧尽天良啊。我看你将来是要不得好死的。”他站起来,气哼哼地走了。

  “我要把这里所有的地都种上鸦片!”方头鬼用手划了一个大圈。

  回到家里,他有些害怕,知道方头鬼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老长工根茂的突然变化;家里进进出出的这些人;地里鸦片草……所有这些,都使他意识到,方头鬼将来是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大恶事来的,绝不再是过去儿时偷鸡摸狗可比。他不但将要为害全村,还要为害整个一方百姓。他将是一个千人骂万人恨的大恶魔。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活在这个世上,也没有脸面再活在这个世上。他想,这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养了这样一个儿子,他将来又有何面貌去见列祖列宗?“方家祖墓的风水准是漏了底喽。”他想。对于方头鬼,从小到大,他没有少打,少骂,有几次还把他绑在柱子上打,要不是老婆子扑上去,就差点将他打死了。可他还是那样,没有一点改过的迹象。莫非是我前世做了什么恶事,上天专门差遣他来报应我么?

  “要是听了那老和尚的话就好喽。”

  他记起,方头鬼出生时,是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他是弟弟。全家上下都高兴得不得了。百日那天,大举家宴庆祝,亲朋好友四邻都来了,恰逢一个老和尚来化缘。他觉得这是缘分,就请老佛爷给孩子取个小名,以便将来好养。老和尚观瞧半日,把他叫到一旁说,这是两个妖孽托生,长大了必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倒不如现在放入水缸中淹死,免得将来害人。他很不高兴。我是请你取名字,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又不敢立即赶老和尚走。百姓村人例来对和尚道士之流有些畏惧,怕结下佛怨遭报复——佛本是普渡众生的,慈悲为怀,可百姓们总怕因对佛的不敬而遭报复,仿佛佛是掌有某种生杀大权似的,一不高兴就要杀人。

  “快把这对孽种丢开,要不就舍了我。”老和尚纠缠说。

  “你这和尚,好不知趣,人家大喜事,你不说好话,倒说些晦气话。给你一碗米饭,你快走吧。”长工根茂站了起来,替主人赶他走。其时,根茂不满二十,正血气方刚。

  “惜哉!惜哉!如此孽障要成了气候,这一方百姓就要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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