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帝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曾国藩听来却如五雷轰顶。曾国藩的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一层汗珠,他略静了静,壮起胆子回答:“回皇上话,微臣参加皇上的寿宴和皇太后的寿宴是因为皇上不是官,皇太后也不是官。”
“那朕和皇太后是什么?”
面对质疑须冷静(2)
“回皇上话,皇上是万民之主,是我大清国的主宰!而皇太后是国太!所以皇上和皇太后的寿宴,微臣是必须参加的。”
“曾国藩哪,”道光帝缓了一口气,脸色也柔和了许多,“算你还有良心,这个问题朕就不问了。朕一直搞不明白,你身为大清国官员,为什么不参加其他官员们的宴席呢?该不是看不起我大清国的官员吧?”
曾国藩叩头答道:“回皇上的话,微臣不敢。微臣进京城几年来,参加了大大小小上百次各种类型的宴席,凑的份子怕也有百八十两银子了。微臣慢慢发现,许多官员名为庆寿宴、贺喜宴,实为敛财宴。微臣就一年参加过两次一个人的生日宴。微臣斗胆问皇上,母亲生子,有一年当中分两次生的理吗?微臣于是决定,再不参加什么寿宴了,此风断不可长啊!微臣尽管现在成了不拿俸禄的候补检讨,但既蒙天恩点了翰林,以后就免不了出去做官,为皇上办事,为百姓办事……己已不正,谈何教人,微臣是不想负圣恩哪!请皇上明察。”说到动情处,想到自己为此所受到的打击,曾国藩眼圈一红,那泪再难控制,珍珠一般滚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听道光帝说一句:“下去吧。”
曾国藩正要起身谢恩,却见一人突然出班,跪倒在皇上的面前,说了一句“皇上息怒”后并哽咽不止。满殿的文武大员都被闹得一愣,细细一看,却原来是官居一品、位居宰辅的满大学士穆彰阿穆老相爷。
道光帝急忙扬了一下手:“穆彰阿呀,快起来讲话。”
“谢皇上!”穆彰阿站起身,后退一步,“翰林院候补检讨曾国藩乃奴才的门生,黄口孺子信口雌黄不知地厚天高,惹皇上生气,作为他的座师有不可推卸的教导不力之责任!奴才罪不可恕啊!”说完他又跪下,边叩头边道:“奴才替曾国藩领罪了!”
满殿的人全都震惊了,听穆中堂的口气,这哪里是领罪,分明是替曾国藩求情。道光帝不由多看了一眼曾国藩,道:“老中堂你不要说了。咳!曾国藩这个人哪,说得好像也有道理。都下去吧,朕也累了,想静一会儿,朕晚上还得陪太后和几位王爷看戏呢!”道光帝懒懒地闭上眼睛。
曾国藩临起身时,偷偷望了一眼龙椅上的皇上,这一望竟令他心吃了一惊,他发现皇上忽然之间苍老了许多,脸色竟不如旁边坐着的老太后红润。一丝不可名状的悲哀袭上了曾国藩的心头。
道光帝原名爱新觉罗?绵宁,后改旻宁,是大清入关后第六代皇帝,即位时已三十九岁。其父嘉庆帝即位时,国家财力已被乾隆爷铺张殆尽了,所以才有“和辜吻斐员ァ钡拿裱琛R桓鲇涤兄诙嘟恋拇笄骞目庖沟植还桓黾橄嗟乃讲疲乔樾我沧攀等萌司踝藕帷<吻斓劭亢瞳|的家财维持了几年,等传位给道光帝时,户银已不足千万,接近不继的边缘。
道光帝做皇储时,对国政的种种弊端已经了然于胸,所以他接位后,首先把节俭作为第一要事,严禁奢侈之风。先砍掉祖宗立下的每年一次的木兰秋狝,道光帝即位时声称,木兰秋狝糜银过甚又沿途扰民,缓办,但一直未办,又对全国的吏治大刀阔斧地来一番整顿,换了几位不中用的督、抚,革了若干名务虚不务实的大学士。
道光初年新升用的大学士曹振镛、吏部尚书英和及礼部尚书黄钺,曾被道光帝称为股肱心腹之臣,但不久,军机首辅曹振镛的“多磕头少说话”的滑头做法,让道光多少有些失望。道光帝很快又调整了军机班子,把比较敢说话敢施政的穆彰阿升为首辅大学士。
所以说,道光最初的十几年,是大清国人事更换最频繁的时期。有时一天同时革除两名大学士,有时又一天同时升授四五位督抚。乾、嘉的享受道光帝没有,乾、嘉的操劳却全都给了道光帝,道光帝怎么能不苍老呢?
在曾国藩眼里,道光皇帝就像北京的护城河,有古铜色锈迹斑斑的神秘色彩,也有包容一切的超人海量。你说不清他何时要散发污浊,更摸不准他哪一天能焕发活力。
连升四级(1)
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即曾国藩由实缺翰林院检讨成为翰林院候补检讨的六个月后,一道圣旨降临翰林院:“翰林院候补检讨曾国藩耐劳克俭、学识出众,着升授翰林院侍讲、詹事府行走。钦此。”
翰林院侍讲是从五品官员,詹事府行走无品级,是虚衔。曾国藩等于可以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两个衙门办公。三十三岁的曾国藩,忽然间便跻身于中层官吏的行列。
满朝文武诧异,曾国藩也诧异,胡林翼、梅曾亮等人更是诧异。
曾国藩依例进宫谢恩,太监曹进喜给他透露了内情,皇上之所以把他连升四级,一则得力于他在大典中应对得体,皇上存了怜才惜物的念头,一则源于大学士穆彰阿、太常寺卿唐鉴等人的有力举荐。知道这些后,曾国藩的两行热泪悄悄地流向心里。
会馆已是不能再住下去了,五品官员住会馆是与大清官制相违背的。通过会馆的介绍,曾国藩在前门内碾儿胡同西头路北,租了一处小四合院:先是门房,门房的后面是天井,穿过天井便是正房,正房五间,曾国藩的书房、卧室都有了。最让曾国藩满意的是,左右的墙外,各有一棵大槐树,乱蓬蓬地把天井遮住,盛夏正好乘凉。这个院落只有一个缺憾,有官员来访,轿子只能停在院外。
检讨的七品官服不能再翻改了,穿着太不成样子,那真就成乾隆年间江西巡抚第二了。所幸的是,湘乡捎来的银子还有二十几两的余头。他于是拿出二两来,一股脑儿给了裁缝,不出五日,五品官服以及补服就制备得齐齐全全,走在街上,他自己都觉得精神多了。但跟着就出现了民谣,也叫京城一怪:“皇城根儿一大怪,五品顶戴走着来。”
这原本是讥讽曾国藩的话,是由那些满族官员编排的,无非是说,曾国藩身为五品官员竟然每日走着去翰林院当差,给大清国抹黑了云云。这其中也不乏赵楫、金正毕等人的口舌。这些流言传到曾国藩耳朵后,他权当耳朵里塞了鸡毛。
听说曾国藩立门开府,户部尚书英和便把自己的一个跟班推荐给曾国藩做门房,门房姓陈名升,也是湖南人。碍于英和的面子,曾国藩不得不将此人留下来。
因为升了官,又单赁了房子雇了门房,曾国藩的开销一下子加大了,他这时急需家中能为自己再拿出百八十两银子,一则还债,一则维持日常用度。有时想起来,他自己都哑然失笑。自己升了官,不仅不能给家中人以好处,反倒继续向家里要银子。
收到曾国藩的家书后,其父曾麟书喜不自禁,兴冲冲地给曾星冈报喜:“爹,来喜报了!宽一升了官了!”曾星冈翻了翻眼睛,“麟书啊,不是爹看不上你。你现在也是个相公,走路说话就不能稳当一些呀?”
麟书笑着说:“爹说的是!儿子以后一定注意。您孙儿升官,儿子是高兴的。爹,您猜这回宽一升了个什么官?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啊!”
“你别蒙爹,你以为朝廷的官说升就升啊?宽一引见这才多长时间哪!”
曾麟书急道:“爹,儿子说话您怎么总不信哪!”
曾星冈用鼻子哼了一声。这时,从外面涌进来十几名听到消息的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起跪在曾星冈和曾麟书的面前说:“恭喜大少爷升官,恭喜老太爷寿比南山!恭喜老爷福如东海!”曾星冈先是一怔,好半天才挥挥手说:“好了,都起来吧。”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连升四级(2)
曾星冈转头对麟书道:“竹亭啊,告诉厨下,今儿改善伙食。”麟书先答应一声,想了想又说:“爹,依着儿子,莫不如杀口猪……”
曾星冈道:“年不年节不节的,杀猪干什么?你忘了这个季节正是猪上膘的时候吗?”
曾麟书仍然笑着说:“爹,儿子的话还没说完呢。儿子的意思是,杀上一口猪,四乡八邻的老亲四少都通知到,就这机会好好办一办。您孙儿这次升的可是五品官哪,一下连升了四级呀!可这官却不是想升就能升的呀!”曾星冈扬扬手对下人说:“记着,大少爷的事你们不许张扬。有胆敢仗势欺人的,可别怪我曾家薄情!都下去吧。”
众下人退下后,曾星冈用手指着儿子说:“竹亭啊,你能不能听爹一句话不张扬啊?让人笑话呀。你要知道,你不是普通的百姓,你可是秀才呀。”
麟书辩道:“爹,你知道五品官多大吗?比县太爷整整大三级呀!这样的大好事不张扬张扬,谁能知道啊!儿子都想让人给县太爷也捎个信儿呢。”
曾星冈大喝一声:“你敢!”回手抓过拐杖,指着麟书说:“你给我跪下!”
麟书急忙跪倒说:“儿子也不是成心要惹爹生气呀。”
曾星冈说:“竹亭你听着,以后,不管宽一做了多大的官曾家的人都不准张扬。还有,你少和衙门的官人来往。只要家里人安分守己,不出外招摇,宽一的官才能做的安稳。你记住了吗?”麟书一边磕头一边说:“儿子都记住了,儿子再也不张扬了!”
曾星冈叹了一口气说:“竹亭啊,不是爹看不上你,爹是怕你一时糊涂毁了曾家也毁了宽一呀!你起来吧,给爹讲讲宽一的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呀?”
麟书忙站起身展开信说:“宽一说,他已从会馆搬到外面去住。上次家里给他借的银子,等俸禄下来他就让人捎回来。他还说,他现在的俸禄是年八十两银子,支米八十斛,年底还有恩俸。扣除他在京里的陈欠……”
再说曾国藩这厢,凭空飞下来个五品顶戴,给了他无限的慰藉与希望。在《过隙影》中,他郑重地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当官以不爱钱为本,廉洁自律,方能上对得起天、皇上、国家,下对得起百姓、亲友、子侄。只要坚守一个廉字,就算做事偶尔有失公允,也不会惹来麻烦。”然而,曾国藩字迹尚未干,门房陈升已喷着酒气捧着一包银子进来了。
“爷!”陈升乐颠颠地把银子掼到书案上,“一百两银子,您老一年的俸禄哩!怪不得英爷总说当官好,当官真是好!”
“谁送的?”曾国藩碍于英和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平静地问。
“一个高个子没有胡须的瘦戈什①。”陈升不耐烦地回答。
“人呢?”曾国藩望了望门外。
“走啦。”陈升好生纳闷,“银子送来,不走干球!”
“没说什么或留什么吗?”曾国藩好奇怪,他活这么大,还没见过把银子白送给别人一句话不说就走的人。
“没说什么话呀!银子留下还说什么话呢?”陈升闭着眼睛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哎呀我的爷,小的见了银子先顾了买酒,把汉子留给爷的一封信给落门房了。我这就去取来给爷看。”陈升边走边用手捶头:“看我这记性!”
陈升撞开门出去了,看着陈升东倒西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