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裁革,驿夫被逼得没了生计,多半就是如卢俊这样落草为寇。而且驿站衰败,各地之间消息也不灵通,这样下去并无任何好处。一面沉思,忽然想起现代的邮局来,能不能将驿站设法改造,不单供给朝廷官员,也承担民间货运以及通信?他心中不断盘算,不觉已经走回了遵化驿去。孙应元远远见到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马,吓得召集了全部兵丁守在周围。待得瞧清楚当先一骑正是桓震,不由得浑身发软,一下子坐在地下。
杨柳奔了上来,叫道:“大人这几日哪里去了,可把咱们吓得要死!”桓震笑道:“没甚么,只是到彭兄家里做了两天客。孟豹在不在?叫他出来见大哥啦。”孙应元应声进去,将孟豹等人带了出来,犹自蚂蚱一般捆成一串。桓震忙叫松绑,孟豹揉揉手脚,一瘸一拐地奔到彭羽马前。
孙应元上来禀报,这几日秦世英来拜过三回,都给挡了回去,徐从治只在前日早晨送过一封帖子,邀桓震吃酒,之后便再没动静。桓震嗯了一声,问道:“那晚可有人去北风楼瞧瞧?”众人一起摇头。桓震心想既然彭羽已经与自己一起,徐从治同二当家谈甚么也并不重要,慢慢再说不迟。当下招呼屋里坐。五百余人自然挤不开,彭羽令他们与桓震手下兵士在野地里一处休息去了。
屁股刚沾椅子,只听外面一人连声大叫,仓皇奔了进来,一见彭羽便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道:“二当家不好了!”彭羽皱眉道:“急甚么?慢慢说,怎地不好?”那人好容易止住了哭,抹着眼泪道:“小人一进城去,便听见街上闲人纷纷传说徐兵备捉住了几个山贼,头颅正在衙门口号令。小人心想他与大当家这般交情,该当不会难为咱们的人才对,谁知一到马行,竟然化做了一片瓦砾,小人知道不好,悄悄到衙门瞄了一眼,当真……当真是二当家的头挂在那里!”
彭羽大叫一声,连人带椅一起仰倒。桓震连忙叫人扶他去床上睡好,问那报信的道:“你看的真切,是你们二当家?”那人连连点头。桓震心中愈来愈怒,事情由来他虽没亲眼瞧见,但是却也约略估出了七八成。徐从治给自己一吓,为了保住仕途前程,便将二当家视若弃卒,那晚在北风楼不知使甚么手段,取了众人性命。孟豹给困在此处,倒是侥幸逃脱一死。说话间彭羽苏醒过来,提了剑便向外闯。桓震一把拦住,按他坐下,一字一句的道:“我知你此刻心中怒火万丈,恨不得将姓徐的食肉寝皮。只是倘若杀了官,此刻在这里的人全脱不得干系。我虽也憎他入骨,可是却不愿为这等人毁了自己前途性命。你若信得过我,便好好收起剑来,往后我自会寻个法子替你出气。”彭羽凝视桓震许久,目光中疯狂神色渐渐退去,垂头道:“事已至此,听凭吩咐便了。”
桓震当下令彭羽、孙应元带着虎尾山众与自己家眷先行,自己带了两个随从进城去回拜秦世英和徐从治。瞧着徐从治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心中虽然十分恶心,仍是打醒了精神与他应酬,周旋一番,已经入夜,他推说家眷须要照料,脱身赶回,当即带了亲兵连夜启程,不久追上了彭羽等人,一行人直奔山海关去。料想徐从治就算发现其中有鬼,也没这个胆量追来。
那时把守山海关的还是赵率教手下人马,原本便是旧识,三言两语顺顺当当地过了去。在途无话,平安抵达了宁远。宁锦都是何可纲的驻地,巡抚大人驾临治下,自然善加安顿。桓震不愿久留,着急回抚治去。在宁远耽搁了一日,便请何可纲陪同,去觉华岛巡察。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来过岛上,此时故地重游,难免有一种亲切之情油然而生。岛上许多工匠都还认得他,见了面纷纷行礼招呼。桓震一一点头示意,目光却在人群之中逡巡寻觅茅以升的踪迹。百寻不得,忍不住拉了一个工匠,问他茅郎中何在。那工匠想了一想,道:“此刻茅大人大约在水雷房里。”
桓震转头对杨柳微微一笑,道:“你那甚么引火的管子,在茅大人眼底不过是班门弄斧,难得有此良机,可得好好同他讨教一番。”杨柳大喜,拔步便走,走出几步去,却又挠着头皮回来,讪讪道:“请问师兄,水雷房在何处?”桓震大笑,引着他到了水雷房门外,推门叫道:“石民先生可在?”一人正俯身在药槽旁边琢磨甚么,听得有人呼喊,抬起头来,一见竟是桓震,连忙上前行礼。房中工匠有些并不认得,看见茅元仪下拜,也跟着拜了下去。桓震一面连道不敢,一面拉着他走了出来,茅元仪笑道:“还没来得及同大人道贺。”桓震忙应道:“岂敢岂敢。倒是近日觉华岛上情形如何?”茅元仪捋须微笑,道:“有老朽在,大人尽管放心。”忽然一拍脑门,道:“有一样东西,要大人亲眼瞧瞧。”
桓震依言随他走去,进了茅元仪自己的住处,但见他从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红布包裹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却是一个木盒。茅元仪示意桓震自己打开,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里面竟是一个现代六分仪一般的东西,全体用精铁铸成,表盘上标着星宿刻度,四至方位。茅元仪捧在手中转动了几下,指着表盘道:“此物是由牵星之术而制,先以指南针测定星宿高度,再定海上位置,有此一物,哪怕千万里远洋航行,也都不在话下。”说着指点一番,教他如何使用。桓震手指发抖,说不出话,茅元仪的武备志他早读过,当中确实有牵星之法的记载,可是中国古代的天文星宿实在太过复杂,桓震始终不曾学会,没想到茅元仪竟然做出这么一种方便的仪器来。
定定心神,问道:“水军船只可曾装配此物?”茅元仪摇头道:“并无。只因牵星仪制作费力,老朽穷半年心力,也只做出了两台。”桓震默然,他知道这种精密仪器要用手工制作是十分困难,想了一想,道:“不打紧,咱们慢慢想法子。”笑道:“往后出海,便不会迷路啦。”众人同声笑了起来。
茅元仪又道:“军器所中还有许多新进发明,可惜大都是难以制作之物。”桓震摇头道:“那有甚么?今日做不出,未必他日便做不出。哪怕废物,只要想得出来,本抚便十分高兴。”说着叫取笔纸来,写了一张告示,笑道:“自今日起,每年从岛上工匠之中选拔三人,以桓某人自己的俸禄加以奖赏。”
看罢军器所,桓震执意要在书院讲一堂课方肯离岛。这书院是他一手创办,如今已经有三届学生肄业,在岛上做工,眼下在读的总共有八十多人。王天相已经升做了教头,专教炮术,听说桓震亲至,连忙跑出来迎接。桓震瞧着这个当年在宁远哭鼻子的小毛头铁匠,如今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教头,心中也甚欣慰。
书院的学生听说抚台大人来巡,一个个挤了出来参见。桓震挨个儿问将过去,正谈得高兴,忽然一名斥候匆匆跑来,低声在何可纲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一个黄缎包儿。何可纲脸色大变,挤到桓震身边,拉了他手臂一下。桓震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跟着出来,问道:“怎么?”何可纲递上那个黄缎小包,道:“朝鲜使者来贺新皇即位,与咱们前后脚赶到宁远,随身携来了皇太极的一封书信,言明致巡抚大人亲启。使者眼下尚在宁远,是不是即刻回去?”桓震一面点头,一面拆开包裹,取出信函来读。
与他料想的相去不远,这信是皇太极请求开边互市的一道表文。信中虽然仍不肯去除汗号,口气却卑微柔和了许多,更说甚么皇帝在沈阳度日不惯,冀能开边贸易,互通有无,汉货流入,以便客中之旅。桓震阅罢,微笑道:“皇上么?早已经是太上皇了。只是开边并非坏事,咱们回去见过那朝鲜使臣,再做商议。”
何可纲应命,吩咐人去准备船只。桓震临去之时,嘱咐茅元仪道:“善加整治水军,不日将有大用。”杨柳见了许多精巧器物,早已经迷得不知东西南北,桓震心想左右带他回去也帮不上甚么,索性教他留下师事茅元仪,好好学点东西。
朝鲜使者名叫朴兰英,同来的还有一个翻译官,姓韩名瑗,是早年流落到朝鲜居住的明人之后。两人一见桓震,当即双双跪了下来,叩头道:“小国使臣拜上钦差大人!”巡抚在明朝初年原本是代天子巡守的官职,后来才成为常官,是以朝鲜习惯,见巡抚仍同见天子一般。桓震连忙拉起两人,握手笑道:“不必客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方才君臣之礼已行过了,往后咱们朋友相称便是。”他这一句话,先点明大明与朝鲜仍是君臣关系,那便是对天启年间皇太极侵入朝鲜,强迫朝鲜签订的城下之盟不予承认了;后又说朋友相待,那是暗指只要朝鲜抱持善意对待大明,大明也将同样回报朝鲜,如果再敢协助后金侵明,那就不客气了。
第十一回 因朝鲜东虏谋和 吓使臣小邦畏服
朴兰英自然知道这话里的厉害,后金与朝鲜仅一江之隔,明金对峙之中,朝鲜的态度举足轻重。皇太极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不惜一再侵略朝鲜,终于以凶巧之力强迫朝王李琮订下平壤盟誓,誓约之中说道,与其和远方的明往来,不如和近处的金国往来。若与金国计仇,存一毫不善之心,如此血出骨暴。除此而外,朝鲜每年尚要进贡岁币无数,连王子也给送到了沈阳去做人质。这些全是朝鲜君臣引为耻辱之事,可是国力衰败,打不过人家,只有乖乖俯首听从而已。近来皇太极连吃了几个败仗,明军非但一举恢复了广宁、义州全境,更将入侵的后金大军打得灰溜溜地逃回辽阳去。原本朝鲜应承与明断交,便非心甘情愿,当此良机,国中君臣怎能不萌与明重修旧好之心?恰好皇太极要朝鲜使者代为致书,一来是后金境内虽有银山可采,却不能市买大明货物,年来国内天灾连连,斗米甚至卖到八两银子,皇太极希望两国通市,借以缓解国用之艰;二来十年之盟虽然签订,明金双方却都知道只是个骗人的东西,就皇太极这一面讲,无非是缓兵之计,他要朝鲜居中斡旋,只是为了争取明朝暂不用兵,与一直以来讲和自固、以待国富兵强的方针一以贯之。
朝鲜自从被后金胁和以来,已经有数年不曾遣使通明,国王李琮听说,自然乐从,当即派了使者,经由沈阳、辽阳前来宁远。朴兰英除携来后金的国书之外,还代朝王李琮致上一封密信,信中备言畏惧后金屠掠,不得不通好丑虏,“皇朝之于小邦,覆帱之恩,视同服内。顷遭昏乱,潜通敌国,皇天震怒,降黜厥命。上有宗社,下有生灵,不得不尔。”书信末尾,更署以崇祯年号,以表向明之心。
桓震也明白朝鲜屈服后金之不得已,本没打算过多苛责,只不过倘若一味与之笑脸,只怕小国首鼠两端,今日归顺,明日又要帮着皇太极来打明国;但若威吓过甚,将他吓怕了,索性倒向后金那边去,可就得不偿失。手中捏着朝王上疏沉吟片刻,当下有了主意,笑道:“使者远来辛苦,且歇息一晚,明日让本抚尽一尽地主之谊,引使者观瞻一下我天朝的雄兵武士。”
韩瑗一句句的译了,朴兰英顿首叩谢,当即有人引他去馆驿住宿用膳。桓震拉了韩瑗,道:“韩兄不忙走,闻得韩兄原是明人后裔,万里归乡,安得不饮?我军中豪饮之人尽多,且来把酒畅谈如何。”韩瑗不敢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