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上个世纪的中叶,即1949年的夏天。在台湾基隆市的郊外――七堵国的国民党军队“校官招待所”里,我们几十家难民,老少一百多人在那里失魂落魄、担惊受怕地生活着,每天都在祈盼着自家的亲人能从大陆那边传来一点消息,或从大陆那面跑过来的人中捎回一封书信,转告一些近来的情况。那将是难民营中最激动人心,人们相互询问,谈论最多的一天。
基隆“招待所”的难民营里,从大陆跑过来的难民在不断地增多。只有极少数的家眷比较幸运,后来他们的男人也从大陆跑了过来,又到国民党的部队里去供职,这才把她们从“招待所”接走。从此,她们的境遇和命运也就随之改变了。
一天下午,在房头突然传出了四川腔调和河南口音的吵骂声……我们几个爱看热闹的孩子急忙跑过去看。原来是一个外号叫“河南大裤裆”的六十多岁的李老汉和一个外号叫“四川号子”年已花甲的王老汉在为伙房每天只做大米饭,不吃面食而争吵不休:
那四川王老汉瞪着一双小眼,脸红脖子粗地大声吼道:“那,馍馍有啥子好吃嘛,老子天天都吃大米饭,三天不吃就腰杆痛。你个河南龟儿子,想咋子吗?”。
那个脾气暴燥的河南商丘老农民也不甘示弱,嘴里嘟囔了两句,就举起了他爷爷传给他老爹,他老爹又传给了他的一支杆有一尺多长,并装有翡翠玉石嘴,铜烟袋足有二两重的大旱烟袋,辟头打了王老汉一下。顿时,在四川老汉秃顶光亮的脑门上,鼓起了一个又青又紫有核桃般大的小包。
四川王老汉一跳三尺高,略带哭腔的大声骂道“我操你个先人板板,你个龟儿子把老子的脑壳给烤(打)烂了……,老子要你的命。”四川老汉一下扑上去和河南老农扭打在了一起。
其他几位围观的老人慌忙把他们两个拉开,并好言相劝,一场武斗风波才算平息下来。
河南李老汉是中原地区的一个性格直爽,皮气火暴的人。他对人不会拐弯抹角,没有什么坏心眼。就爱吃个馍馍和红薯叶面条。用他自已的话说:“自从来到台湾这个卵子大的鬼地方,天天都吃大米饭,一年吃不上两顿面。”对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难民营生活他早已经过够了。近两天因闹肚子苦不堪言,吃不下大米饭,老想吃一碗蒜拌面,可是在这个难民营里是无法办到的。加上滞留在大陆的二儿子眼下还不知是死是活?(李老汉的二儿子在民国二十八年参加国军与日军作战。抗战胜利后,任十三军某师独立营营长,家眷撤离后仍驻守在平津地区。)现在李老汉带着老伴和儿媳、孙子跑到台湾来在难民营里度日子,还不知到以后会有个什么结果。这些让人揪心的事情,整天闹得人们心烦意乱。没想到今天这个四川王老汉也是因为心烦和他较上劲了。
当晚,李老汉回到招待所躺在地铺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白天下手也确实重了些,把王老汉的头都打肿了。睡在旁边通铺上的王老汉的处境也和自己一样可怜,可以说都是天涯沦落人。王老汉祖居四川宜宾。儿子在民国二十九年,中学毕业后考入了成都陆军分校,毕业后参加了抗击日军的滇缅之战。抗战胜利后,调驻河北古北口,时任少校团副。现滞留在大陆,生死未卜。王老汉是带着儿媳和孙女经过几番撤离,最后到达台湾的,同为难民。以后情况如何?只有听天由命……
李老汉心里越想越难过,十分后悔。决定明天向王老汉道歉,负荆请罪。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老汉当着几个老头的面向王老汉诚恳地道了歉,并递上了他的旱烟袋让王老汉在他头上也敲上一个包。
这时王老汉被感动得喊道:“老哥要不得!算了,算了……。当时,我说话也不中听,请你莫要生气。”
二人“羞涩”的表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从此二人重归于好。
第六节
由于台湾夏天经常下雨,气候炎热潮湿。加上被蚊虫叮咬,我的右脚脖外侧发炎长疮。虽然上了几次药,但是仍不见疗效。
一天中午,天气闷热。几个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提出要到难民营南边不远的河里洗澡。而我根本就不知道在这附近还有一条大溪。因为我年纪比他们小,又不会游泳,向来胆小怕事,有些犹豫不决。
此时,已经有一个十三、四岁大的孩子带头朝着水溪的方向跑去,他的后面一阵风地跟着五、六个十来岁的孩子。他们相互追逐又喊又闹,并回过头来对我大叫:“小瑜!你快来,跟我们一起去洗澡。”
我经不住他们的催促,最后我也一瘸一拐的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面向溪边跑去。
沿着两边长满杂草的弯曲小路,向南跑了大约一千米。前方的孩子已经顺着沟坡向宽阔的河谷跑去,而我这时方才赶到溪畔。
此处的自然风光与军人营地完全两样――溪畔绿草如茵,红黄蓝白的花朵色彩绚丽,野花怒放,蜜蜂在花丛中采蜜,蝴蝶在空中飞舞,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河谷的北面坡缓,溪水从远处奔流而来,在此缓冲成一个较大的牛梭弯。阳光普照谷底,金灿灿的沙滩一直延伸到清澈的溪水里。而对面的溪畔却是悬崖峭壁,竹林茂盛的逶迤山峦。
溯水而上不远处,溪面上架有一座百米长的高空铁索桥,桥面腾空而起,离水面足有四十多米高。桥上铺有铁轨,矿上不时地下放着装满煤块的铁斗车,斗车的后端站着一个采煤工人,双手紧抓车邦,匍匐着前身,他的面部几乎贴在煤块上。在下面仰望,你根本分不清哪是煤块,哪是他的脸庞。
超过一吨重的煤斗车从山坡上“隆隆”地呼啸而下,箭一般地飞驰在颤抖摆动的空中铁索桥上……
此时我被惊呆了,身上不寒而栗,我的心随着铁索桥的颤动在发颤!
我不知世态如此炎凉,几家欢乐?几家愁?!
放眼纵观当时的世界――诸如亚洲的北平、上海、香港、东京……欧洲的伦敦、巴黎、柏林、莫斯科……乃至美洲的华盛顿、纽约、渥太华等繁华的都市里,那些达官贵人,富豪巨商待到冬季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时,他们会伴着娇妻贵子龟缩在宫殿般的别墅里,身带名贵的珠宝,穿着华丽的睡衣,偎依在熊熊炭火的壁炉傍取暖。手持陈年美酒,品尝美味佳肴。问君是否想到了在这个冷暖不均的大千世界里,还有一些卖炭翁?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灰尘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白居易《卖炭翁》)
我身上不寒而栗,我的心在滴血,伴随着铁索桥的颤动而颤抖!
这时溪谷中阳光灿烂,凉风习习。前面早已下水的孩子们在缓流的溪水中游泳,相互追逐戏水,而我却赤着脚在清凉溪水边自己玩。
忽然有个比我年龄稍大一点的孩子冲着我叫喊:“小瑜过来呀!这里的水不深,才到我肚脐眼。”我信以为真,高兴得脱掉衣裤慢慢地试着下水。
清澈的溪水给人一种清凉爽快的感觉,使我放松了警惕。竟然不由自主地想往溪中去,试想摸着石头过河。
突然,我的脚脖子患处又疼又痒,一种芒针乱扎的感觉。透过清清的溪水可以看到水中几条活泼可爱的小鱼在脚旁游来游去,并不停地向我的脚脖子处攻击,用它们的尖嘴和锋利的牙齿对患处叮咬撕扯。片刻,我的脚脖子患处的伤疤与溃疡物被他们一扫而光,刹时间露出了鲜红的新肉,鲜血浸染到水中,随着溪水向远方流去。可能是远处的鱼嗅到了人血的腥味,甚至较大的鱼和从未见过的鱼都鱼贯接尾而至――有红的、有黄的、还有黑白相间一道道的斑纹鱼,它们越聚越多,争先恐后地在我的两腿之间穿来穿去,抢吃“鱼饵”,好象这溪里的鱼从来没接触过人,没吃过人肉,也不怕人。顷刻之间,我被鱼群包围了,心中顿然产生紧张恐慌,急忙向下游孩子们多的地方连蹦带跳地逃去……“噗通”一声我跳进了深水里,水一下淹没了我的头顶!我在湍流中沉浮,脑袋一上一下地在水中攒动,一连呛了几口水。我恐惶,我着急,心想这下子要被溺死在水里,冲到东海见龙王去了。当时我两手乱抓,双脚乱蹬,拼命地在水中挣扎,可怜得连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没有,我掉进了深渊,陷入绝境,我将一命乌乎!
当人在陷入绝境,生命攸关到了垂死关头,是那么的害怕和恐慌,尽管平时有人豪言壮语,真是到了要死的时候又是多么的不愿死――常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双脚再对水底的沙石里猛地一蹬,身体又一次浮出水面,随着旋转的激流而浮动,突然被急流奇迹般地冲到浅水地方,我从水里钻出拼命地吐水深呼吸,不顾一切的从浅水滩里连滚带爬地上了岸。我狼狈不堪形如一只落汤鸡,光着屁股,双手抱膝,两眼发呆,上气不接下气像丢了魂的一副泥胎蹲在沙滩上……我逃脱了一场灭顶之灾!
这时那一帮大点的孩子们还在下处的溪水中狂欢戏水,在我遇难差一点要见阎王的时候,他们却只顾玩耍竟然没有一个看到我在落难,我气得朝他们狠狠地骂了一句:“真是一帮小混蛋!”转身回到我原先下水的地方,穿上衣服惊魂未定,颓丧地沿着原路朝着招待所的方向走回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我在台湾差一点被基隆七堵国的溪水给淹死,在以后居台的数月里,一直到1949年的9月,我们离开台湾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不敢下水到溪里去洗澡。
但是世界上的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存在着因祸得福的可能。在半个世纪前,当年因为我冒然下水去洗澡,差点送掉我的小命。然而正因为那次下水,才得以让溪中的小鱼将我脚上的溃疡物清理的一干二净,事后没过几天就结疤痊愈了。它比外科医生根治得还好还快还彻底。
宝岛台湾的高山雪水含有许多对人有益的矿物质,这种纯净的矿泉水汇成涓涓的溪流,加上助人为乐的小鱼若对患者进行“水疗”和“鱼疗”就可治好你的痔疮、疥疮,甚至梅毒等疾病。如果不相信,请君到台湾一试。
“火能烧死人,水能淹死人,但水的样子柔和,好像容易接近,因此容易上当。”(鲁迅《水性》)
直至后来,我们由台湾返回大陆的十年后。为害怕再殃及水祸,我就远离海洋,投奔到大西北,毅然而又无奈的遁入了一望无际,干涸少雨的戈壁沙漠。
实质上,更是为了活命和能够吃饱肚子。竟然怀揣户口形只影单,铤而走险地走西口――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孤苦伶仃地流浪大西北,涉足陕、甘、宁、蒙、青、新六省区。
像一根枯草,似一片秋叶被那狂飙的历史风暴无情地卷到凌霄又抛向那遥远荒芜的地方――我们可爱的祖国西北边陲。
历史造就人生,时代提供机遇。它使一个风华正茂,厄运横生的少年疾苦岁月稠。以至于后来有缘纵情地浪迹天山南北――自此一蹴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新疆这个美好的地方,一晃生活了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