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的睁开了眼睛,立即看到了盼云。她正站在他面前,一件暗紫色的绸衣迎风飘飞,她的长发在风中轻扬,她站著,那黑淀淀的眼珠里沉淀著太多的不满、愠怒与无奈,她瞅著他,静静的,像一个精雕的瓷像,像一个命运女神……命运女神。他咬咬牙,真希望从没见过她,真希望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她!那么,高寒还是高寒,会笑、会闹、会玩、会交女朋友的高寒!决不是现在这个忽悲忽喜,忽呆忽惧的疯子!“我来了,”盼云瞪著他:“你要怎样呢?”
他醒悟过来,站直了身子。
“我们进去谈!”他慌忙说。
走进了青年公园,公园里冷冷落落的,几乎没有几个游人。她默默的走在他身边,紧闭著嘴唇,一言不发。他也不说话,低著头,他看著自己的脚尖,看著脚下的泥土和草地,他还没从那蓦然看到她的惊喜中回复过来。
他们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密林深处,这儿有个弯弯曲曲的莲花池,开了一池紫色的莲花。池畔,有棵不知名的大树,密叶浓荫下面,有张供游人休息的椅子。
“坐一下,好不好?”高寒问,他对自己那份木讷生气,他对自己那小心翼翼的语气也生气。
她无可无不可的坐下了,脸色是阴暗的,像阴沉的天气,一点儿阳光也没有。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努力在整理自己零乱的思绪。
“听我说,高寒,”她忽然开了口,抬起头来,她的眼光黑黑的,深深的,暗暗的,沉沉的盯著他,这眼光把他的心脏又在往肋骨的方向拉,拉扯得他心中发冷了,“你实在不该这么鲁莽,你也没有权利胁迫我到这儿来。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这是唯一的,也是仅有的一次,我来了,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他定定的望著她。“我就这么讨厌吗?”他低问,眼睛里燃烧著火焰,他的语气已相当不平稳。“不是讨厌,而是霸道。”她说,眼光变得稍稍柔和了一些,蒙蒙的浮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高寒,”她沉声说:“你弄错了对象。你完全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孩子。”
“不是哪一种女孩子?”他追问。
“不是可以和你玩、笑、游戏的女孩子,也不是可以和你认真的女孩子,我哪一种都不是。”她摇摇头,有一绺发丝被风吹乱了,拂到她面颊上。她的眼睛更深幽了。“我经历过太多的人生,遭遇过生离死别,这使我的心境苍老,使我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包括你,高寒。”
他震动了一下。“看样子,我们在两个境界里,”他咬咬牙。“我这儿是赤道,你那儿是北极。”“赤道上的女孩子很多,”她慢慢的接口,声音温柔了,她在同情他,像个大姐姐在安抚不懂事的小弟弟。“像可慧,她对你一往情深,你不要错过幸福,高寒。可慧是多少男孩子梦寐以求的。我请你帮我一个忙,绝对不要伤害可慧。”
他瞅著她,眼里的火焰更炽烈了。
“我没有能力伤害可慧。”他打鼻子里说。
“是吗?”“因为我先被伤害了!受伤的动物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还谈什么伤害别人!”“高寒!”她喊,有些激动:“你简直有点莫名其妙!我们本就属于两个世界,彼此相知不深,认识也不深,你像个愚蠢的小孩一样,只知道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那怕那样东西根本不值得去追求……”“慢一点!”他忽然叫了一声,把手一下子盖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而有力,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听我说,我知道我看起来像个傻瓜,我知道我鲁莽而霸道,我知道我对你而言是个害了初期痴呆症的小孩子!可是,听我!别说话!我们在狗店门口第一次相遇,你对我而言,只是个偶然闪过的彗星,我从没有梦想过第二次会和你相遇。在钟家再见到你,是第二个‘偶然’。但是,听你弹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时候起,我就被你宣判了终身徒刑!你可以嘲笑我,可以骂我,可以轻视我,可以不在乎我……我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从那一天起,每次去钟家,不为可慧,只为你!我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再重复,我知道你的身分,你也不必再提醒我,我什么都不管!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加入,你的未来必须是我的……”她目瞪口呆,怔怔的望著他。
“你有没有一些自说自话?”
“我是自说自话!但是你已经听进去了!”
“你有些疯狂!”她喘了口气。“高寒,感情要双方面的,我的心早就死了!可惜你来不及加入我的过去,偏偏我只有过去而没有未来!……”“你有的!”他激烈的说,脸涨红了,他捏紧了她的手,捏得又用力又沉重。“只要你把你心里那扇封闭的门重新打开!你知道你是什么?你并不仅仅是个寡妇,最严重的,你已经成为自己的囚犯……”她大大一震。对了!心囚!这就是自己常想的问题。他对了,他已经探测到她内心深处去了。她确实是个囚犯,是自己的囚犯,她早就为自己筑了一道坚固的牢房,无法穿越的牢房。“你封闭你自己!”他继续喊著,激烈的喊著。“你不许任何人接触到你的内心,这就是你的毛病!但是,即使你坐在你那座监牢里,你仍然无法不让你自己不发光不发热,就是这么一点点光和热,你就无意的燃烧了别人!是我倒楣,是我撞了上来,傻瓜兮兮的被这点光和热烧得粉身碎骨!你骂我吧,轻视我吧……我更轻视我自己。为什么要受你吸引?为什么要和你去谱同一支歌?我贱,我没出息,所以我该受苦!你安心要坐牢,我凭什么去为你打钥匙?我恨我自己!你不知道有多恨!恨我自己!恨那个买小尼尼的午后,恨那个认识钟可慧的舞会,恨那个走进钟家的黄昏,恨那支聚散两依依的歌!我更恨的是你!你不该这样飘然出尘,不该这样充满感性和灵气,不该这样清幽高贵,更不该懂得音乐,懂得歌!而且,当我站在钢琴边弹吉他的时候,你就该一棍子把我打昏,而不该用你那对发亮的眼睛来看我……”
她扬著眉毛,微张著嘴。越听越稀奇,越听越困惑,越听越感动……她的眼眶湿了,视线模糊了。他那强烈的表达方式使她招架不住,他那激动的语气和炙热的眼光使她完全昏乱了,迷惑了。她凝视著他,从主动被打成了被动,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了。她只是瞅著他,一瞬也不瞬的瞅著他,眼里泪雾弥漫。“噢,又来了!”他大大的叹了口气。“你这样的眼光可以杀掉我!”于是,猝然间,他就把她拥进了怀里,他的嘴唇热烈的压在她唇上。一阵烧灼的感觉烫进她内心深处,她更昏乱了,更迷惘了,更不知身之所在了。他的胳膊强而有力,他的胸怀宽阔而温暖,他的嘴唇湿润而热切……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下来了,流进了两个人的嘴中,热热的、咸咸的。她的心在飘浮,飘浮,像氢气球似的膨胀,上升,一直升到云层深处。忽然,有片树叶飘落下来,那轻微的坠地声已使她心中一震。立刻,思想回来了,意识也回来了。贺盼云!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叫著:你在干什么?你忘了钟文樵吗?你忘了你是谁吗?你是可慧的小婶婶哪!你早已无权再爱与被爱了,尤其是面前这个男孩子!她用力推开他,挣扎著抬起头来,他双目炯炯,亮得耀眼。他的手强劲的箍著她,不允许她挣扎出去。低下头,他再找寻她的嘴唇。“放开我!放开我!有人来了!”
“我不管!”他任性的。手臂的力量更重了。“只要我一放开你,你又会把自己锁起来!”
是的,她会把自己锁起来,但是,她锁她的,关他何事?她拚命挣扎,在他那越来越紧的束缚里生气了。有种近乎绝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恼怒的低喊:聚散两依依13/29
“你放不放手?”“如果我放手,”他盯著她。“你答应不逃走,答应坐下来好好谈下去?”“好!”他放开了她。立刻,她举起手来,想也没想,就给了他狠狠的一个耳光,转身就预备走。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大怒,对自己的怒气更超过了对他。为什么要受他蛊惑?为什么要听他说这些?为什么要掉眼泪?为什么要让他吻她?为什么要赴这次约会?你明知道他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危险分子!“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他叫著,用力摇撼著她的胳膊,他脸上清楚的浮起了她的指印。他被触怒了,瞪大了眼睛,他愤怒而狂暴:“我告诉你,从没有人打过我!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清高的女神吗?你不肯承认你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能被打动的女人?……”她大大的被刺伤了。是的,她只是个女人,几句花言巧语,几句技巧的恭维就足以软化她的感情,闯入她那牢牢关闭的内心去!她只是个虚荣、软弱,没有骨气的女人!她打了个冷战,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了一句话: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贺盼云!你是自取其辱!
她咬紧牙关,用出全身的力量,对高寒重重的一推,高寒正站在一块斜面的岩石上,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推他,更没料到这一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一个站不住,他滑了下去。“扑通”一声,他就摔进了莲花池里。
她只愣了两秒钟,附近已有人奔过来了。她看了那正爬上岸来,满身狼狈的高寒一眼,就迅速的拔开脚步,对公园外直冲而去。她直接回到了钟家,把自己锁进了卧房里。躺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像患了热病,她眼前全是纷纷乱乱的人影。一会儿是文樵在责备她负心,一会儿是高寒在诉说他如何“恨”她。她闭上眼睛,关不掉这两张面孔,用被蒙著头,也遮不住这两个人影。最后,她坐了起来,把小尼尼抱在怀里,面对尼尼那乌黑的眼珠,她脑子里又响起了一句话:
“我这人最怕有犯罪感,一有犯罪感就会失眠……”
谁说的?多久以前?噢,是高寒说的!在那家狗店门口!为什么还记得这种小事?为什么那么久远前的一句话还印在她脑海中?她用力的摔摔头,摔不掉那人影,那声音,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痛了,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种柔软的酸涩:“我恨我自己!恨那个买小尼尼的午后,恨那个认识钟可慧的舞会,恨那个走进钟家的黄昏,恨那支聚散两依依的歌……”她再用力摔头,强迫自己去想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你以为你是清高的女神吗?你不肯承认你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能被打动的女人……”
她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有一对迷失的眼睛。迷失,但是清亮。她的面颊和嘴唇都反常的红润,红润得几乎是美丽的。她恨这美丽!躲开了镜子,她走到窗前去凭吊黄昏,面对著一窗暮色,她模糊的体会到一件事:那心如止水的岁月已经被打破了。晚餐时,出乎意料之外,高寒没有出现。可慧心烦意躁,什么都不对劲,怪何妈的蹄膀没烧烂,怪翠薇没答应她买件披风,怪奶奶拿走了她的长围巾……盼云和平常一样,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心里在狐疑的不安著,天气相当凉了,那莲花池的水大概又脏又冷吧!她怎能把人推进莲花池?是的,一个下午,她做了许多一生以来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打人耳光,第一次把人推入莲花池,第一次和人在公园中接吻……饭后,电话铃响了。可慧像射箭般直冲到电话机前面,抓起了听筒。盼云悄眼看她,她脸上的乌云已如同奇迹般消失了。她对著听筒又笑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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