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你就不该搞个文艺工作者。你一个月四十多元钱,怎么能养活得起那些活蹦乱跳的女演员?没到共产主义,还得讲些实际么。”.田云玉带者难为情的苦笑,身子一晃一晃,脚底下意识搓着地毯。
“还有你,小封,你们应该找工人,这才能搞好。否则,将来会吃苦头的。”
封耀松嘟着嘴点头,一副沉思远虑总结经验教训的样子。我差点扑哧笑出声。他们还很年轻,又很英俊,找对象当然不会成问题,大可不必同情或担心。他们是有点毛糙,都是跟随毛泽东参加舞会,跳舞跳上的对象,毛泽东的旗号往前面一亮:“我跟毛主席形影不离。”“我是毛主席身边的人。”有这句话,一谈就成。以后熟悉了,耀眼的光环一消逝,便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了。毛主席身边的人也得食人间烟火呀,一个月才四十多元?不行,很快便吹了。
毛泽东明察于此,实实在在说:“你们就以你们自己的条件找对象,。不要打我的旗号。打我的旗号最后是要吃亏的。要吃苦头。小田小封已经吃了苦头。他们俩吸取教训,别人也要吸取教训。现在我们的国家,我对象还得讲条件,一头热是不行的,双方的条件都要考虑。”
毛泽东这番话留给我印象很深,受到许多启发。后来我离开主席到新的工作岗位,从来没向别人炫耀过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历史。毛泽东逝世后,专运处同志叫我去瞻仰主席遗容,我的许多领导还惊讶:怎么,姚淑贤同志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过?我们还不知道呢!
不久,我结婚了。毛泽东听说后很高兴,向我祝贺。我说:“我是自己谈的,没有打主席的旗号。”毛泽东说:“这就好,这也是实事求是。你们将来一定会幸福,白头到老。他还让我带丈夫来见他。
那时。我出车频繁,丈夫在石家庄医学院上学,很难团聚。逢丈夫放寒暑假,本是团聚的机会,偏偏这时又是我最忙的时候。暑期中央首长去北戴河,寒假时又去南方开会。专列紧张,除保证毛泽东外,临时调用接送其他首长的任务也很多。记得结婚后的第一个暑假,我和丈夫几乎一天没有团聚。
有一次,毛泽东去河南参观人民公社。专列快到石家庄了,毛泽东忽然叫我去。他说:“你们很忙,夫妻团聚不了。这次是个机会,回去看看爱人,团聚一下吧。
我说:“役事,我们机会很多,我还有工作……”
“机会不多么。”毛泽东屈指一算,“我心里有数,你们快半年没团聚了。年轻夫妻,我懂。要聚一聚,不然我心里不安。
我心里一阵阵热,差点掉出泪来。毛泽东是很富有人情味的。而且,只有父母对儿女才会想得这么多这么细啊!我在石家庄下车,与爱人匆匆一聚,又赶回专列。毛泽东越是关心我们。我搞好工作的愿望就越强烈。
回到北京后,我们又临时接受任务去广州接周恩来同志回北京。过去,我曾多次参加接送周恩来和邓颖超同志,都是熟悉的。
专列有两节高级软包,一节是毛泽东住,一节是江青住。现在,周恩来住在毛泽东的软包中,邓颖超住在江青使用的软包中。我先去看望了邓颖超同志。
我们习惯称邓颖超为邓大姐。她温柔雅静又很干练。她政治性强,又从不让这种政治性损伤她的妇女气质。这一点与江青的性格形成鲜明对照。江青有时很热烈,有时又很冷峻。情绪不定。那种不安定的躁动时时可以感受到。当她想表现女性的温柔细腻时,总结人以矫揉造作的感觉。
邓大姐同我握手时,另一只手就在我手背上轻抚,始终望着我,并不左顾右盼。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像一股缓缓流淌的细水:“小姚,听口音你是天津人吧?”
“是天津人。”我点点头。
“你在天津哪个学校学习?”
“在省立附小上过小学。”
“那咱们还可以算校友呢。我在天津省立师范读过书。你对天津熟悉吗?
“熟悉。我家就住天津河北区宙纬路。
“噢,知道。我们也在那里呆过。。
邓大姐同我就这样随随便便拉家常。告别时,她重新握住我的手,说:“在火车上工作是很辛苦的,特别是女同志。要注意卫生,要注意休息。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哪。
从邓大姐那里出来,我又去看周恩来总理。周恩来与毛泽东性格各有特色。毛泽东给我的印象是热情坚定,朴实幽默,谈吐随便,言简意赅,思想特别活跃。周恩来给我的印象是文雅温和,坚定机智。眼睛特别明亮有神,说话时给人一种春风入怀的温馨感。。他心细,很注意礼貌,对邓颖超同志很尊重。见面时。他第一句话就是问:“你看见你大姐没有?我说:“看见了,我刚从她那里出来。”周恩来对毛泽东同志非常关心。他的谈话总是围绕着毛泽东转。询问毛泽东在火车上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反复嘱托我搞好服务工作。保证毛泽东同志有一个好的生活和工作环境。
周恩来总理是非常懂感情的。下车前,他说:“你们列车工作人员是很辛苦的。常年在外,家庭生活少。少了就更要珍惜。要多体谅关心对方。夫妻到了一起,不要光是柴米油盐,精神生活也要丰富。比如一起逛逛公园,一道看看戏,这样感情会更深。
我与爱人在天津相聚时,便一道去看了场戏。表演的是南宋诗人陆游的爱情悲剧。我和爱人含泪看完戏,回来路上彼此靠得紧紧的,都觉得应该加倍珍惜我们今天的生活和情感。
回到专列上,晚饭时我把这出戏讲给毛泽东听。他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于是,我的情绪也高起来。既然主席爱听,我就讲得很仔细,还夹带了不少议论。讲完了,毛泽东忽然问:“这戏的名字叫什么?”
“《风头杈》”。我估计他没看过,还提建议说:“主席应该看看,很不错的。”
“《凤头衩》?毛泽东望住我。
我犹豫了,没把握地:“是《凤头衩》还是……〈衩头凤》来着?哎呀,我记不清了。”毛泽东笑了:“是《衩头凤〉。这是陆游写的一首词:《衩头凤,红酥手》。他是南宋一位了不起的大诗人,年轻时就立志“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他的表妹叫唐琬,也是位有才华重感情的妇女。他们的爱情悲剧在《齐东野语》里有记载……”
我听着毛泽东讲述,既惊诧他知识的渊博,又惶愧自己是班门弄斧。我连《衩头凤》都没记清,就唠唠叨叨了一顿饭的工夫。而毛泽东居然有耐心一直听我讲完!
1965年,我随专列送毛泽东去广州。
车快到站了,我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去见毛泽东。我怀孕了。女同志一有了孩子便不适合在专列上工作。因为有了负担,需要照顾家,不能长期在外值班。
毛泽东正在批阅文件。熟悉了,他只掀起眼皮瞟我一眼,便继续在文件上写着什么,一边随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主席,我……我下次可能不来了。”
“嗯?”毛泽东一怔,放下笔。望住我:“为什么?”
我脸红了。这话怎么说呢?
“我,我可能要休产假了。”我低下头小声说。
毛泽东注视我片刻,笑了。说:“那是大喜呀。事先也不知道。没准备什么东西送你……”他沉吟片刻。他完全明白我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回专列上工作。我心里有个愿望,不好意思说。我只盼望毛泽东能主动想到。我跟随他十几年,他应该想到的
毛泽东离开办公桌,踱了几步,重新望住我:“小姚,那么我们合个影吧。”
我眼里立刻涌起一层泪花。这正是我最大的愿望啊!
毛泽东叫来侯波同志,请她为我们合了一张影。这张照片从此便永远伴随着我。
毛泽东下车了,我随专列返回北京;从此,我调离专运处。再也不曾见到毛泽东。但是,在毛泽东身边工作的十几年连同分别时的那张合影照片,却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
第六章 高处不胜寒
毛泽东已经服过两次安眠药,仍然睡不着。他躺在木床上,床的一半摆满一尺多厚的书。天气热,他只盖一条白布单。那是普通的白漂布,上面可以找出三四块补丁。荞麦皮做的枕头上,绑一块同样补着补丁的枕席。枕席上又垫了两张报纸。他就枕在报纸上。
他已经不着文件,也不再看报。随手从床上抓起那本
毛泽东一生都在为“睡一觉”奋斗。
我用掌心握住他的小腿,轻柔地向大腿推去,一次又一次。这种按摩是为了帮助他入睡。在睡眠上,毛泽东有时像个孩子。孩子要身边有人拍打着睡,毛泽东也要身边有人按摩着睡。这种按摩不能急剧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中,批判了他的这一观,不能停顿,不能有突兀的动作。应当连续绵长。像春雨一样轻柔持久。我感到臂乏腰酸,我已经按摩了两个多小时。轻轻地、悄悄地、不断地改变姿势。时坐、时俯、时跪,借此调节筋骨肌肉。让身体各部轮替获得休息。
天已近午,隐约能听到蝉鸣声。他终于合上了眼。《楚辞》仍然抓在手中,却已放倒在胸脯上。
是思考还是人睡了?
我望着那张兼有农民的朴实。政治家的刚毅和哲学家的沉郁的终于平淡下来的面孔,将按摩动作放得更慢更轻。五分钟后,我停止按摩。左腿缓缓地、缓缓地滑下床。脚底踩到了厚实柔软的地毯,右腿便接着朝下伸。朝下探。而后,再稳住劲让身体一点一点离床……
可是,一只大而温柔的手突然握住了我的腕部。
“别走,你不要走。”毛泽东眼皮只闪了一下,再没有睁开。他小声嘀咕:“陪我一会儿,再陪我一会儿吧……”
我侧身重新坐到床上,想继续为他按摩。可是毛泽东没有放手,仍在喃喃,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不要了,你很累……就这样,就这样陪我坐会儿。
我的眼圈湿了,心里酸酸的。他睡不着觉的痛苦显而易见。但远不是全部。我从他微皱的眉毛、颤抖的睫毛,间或抽动一下的嘴角和握牢我不放的手上,强烈感觉到他的孤独寂寞和忧伤。
这不是我的主观想像。我们几名卫士曾怀着强烈的同情多次私下议论:毛泽东的生活大清苦。太单调、太枯燥。太不自由了
他有妻子儿女,但是不在一起生活。与他形影不离的只有我们几名卫士。比较起来,我们更像他家里的人。可我们无法给他家庭中那种天伦之乐,只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以便他更好地为党工作、工作、工作,为人民服务、服务、服务。
我们还要保证他的安全,这是为了党和人民的利益。然而,我们有时也对这种安全保护产生不敢说的疑惑。
他的足迹遍全国。但是,他不能逛街,不能游园,不能随便进电影院。不能随便上百货商店。他是人民的领袖,全国人民都喊他万岁。可是他没有随便见人的自由,处处受到“安全”’限制。就连专列上的女服务要见他,也须经我们卫士同意。他的思想活跃,驰骋无羁,却很有一没时间连飞机也不能坐。,他想翱翔,但是不能够。他只是个人,他面对的是组织决定。有时,他一句话就能改变中国的历史进程。但同时,他说一百句也求下列去饭馆吃顿饭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