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的声音略高了一些:“魏卿,朕所以取中男入军,刚才已经说得很明白。
朕这样做并非逞一己之私,也是为国家大计着想。
你冥顽不化,难道想存心抗旨吗?”
魏征没有一点畏惧之色,大声说道:“臣不敢抗旨,然国家有制度,妄取中男入军有违制度,臣也不敢署敕。”
李世民的嘴张了几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即位后,为了改变以前谏官空为摆设的状况,特别下诏明示,凡谏官所谏事体,若无该谏官最后署敕同意,则不得施行。
眼下的魏征不肯署敕,自己若绕过谏官这一道关而强令施行,也有违自己的前言。
封德彝练达于事故,他见李世民与魏征僵在这里,下面群臣众目睽睽,若再起冲突,大家的面子都不好看,遂说道:“陛下,此事关系太大,以从长计议为好。”
李世民面露恼怒之色,斥道:“什么从长计议?现在就说。
你们,都退下去吧,由朕与魏卿、王卿单独说。”
群臣见李世民动了怒火,都低着头退出了殿外,殿内仅剩下李世民和魏征、王?三人。
李世民待众人退出,脸色更加阴沉,劈头问道:“中男若实在瘦小,自然不点他们入军;若身高体壮,是可以简点取入军中的。
你们如此固执,到底妨碍了你们什么地方,偏偏与朕作对?朕不明白其中原因,现在大臣们都退出了,你们可以好好说说个中究竟。”
魏征和王?早已料定李世民会有一番疾语厉声,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
听到李世民的问话,二人对视一眼,王?示意魏征作答。
魏征慢慢前行了几步,行到御台前沿下,正色道:“臣闻竭泽取鱼,当时非不得鱼,然明年将无鱼;焚林而畋,当时非不获兽,然明年无兽。
若陛下将次男以上尽点入军,则当时有兵,明年就无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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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君怀仁息微澜 贤后示德忙亲蚕(2)
国家制度所以定下丁男可以简点入军,那是从长计议,非重一时之功啊。”
李世民哼了一声,说道:“朕非三岁孩童,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朕已经说过,此为非常时期,变通一下还是可以的。”
魏征穷追不舍:“然则将次男以上尽点入军,各乡男丁罄尽,田亩无人劳作,那么国家的租赋杂徭,又由谁来负担呢?”
王?接话道:“陛下,其实简点兵丁不在数量多,若精简壮健,人倍其勇,所谓精兵是也。
如现在这样多点取人,他们入军后不明军事,仓猝之间难以上阵,只好将他们充作杂役,看来其数虽众,然终归无用。”
魏征又换了种语气劝道:“如今边境相对稳固,惟有###厥为心腹大敌,陛下已与其盟约,且派李靖等人重兵防守。
自武德七年之后,天下再无大的战争,将士养精蓄锐至今,其实不用大加添兵。
何况,陛下决心抚民以静,若不顾国家制度妄将次男以上者充军,则天下百姓以为陛下依旧尚武。”
这几句话显然打动了李世民,他默默沉思,不再做声。
魏征语气一转,语气加重起来:“比较起来,征兵毕竟事小,还有最关键之处,不知陛下想到没有?”
李世民不耐烦道:“还有什么关键之处?魏卿,朕隐忍你已经多时了,别动辄来危言耸听!” “陛下多次说过:我之为君,欲使官人百姓并无矫伪之心,因必须以诚信待人。
陛下既这样说了,行动上须严格遵之。
此次若将次男简点入军,即非诚信,就要失信于天下之人了。”
李世民心里一震,将事情的前后想了一遍,觉得若将次男以上强行入军,则各级官吏和百姓都能知闻此事。
往年例征二十岁以上的丁男,乍然一改,他们肯定会以为自己言行不一。
李世民遂点点头,说道:“是了,多亏二位爱卿提醒。
此事若贸然行之,确实不妥。
唉,封公也是一位谋虑周详之人,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就失了计较呢?”
李世民轻轻把这件事情的责任推给了封德彝,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孰料魏征一点都不买账,他继续揭李世民的老底:“封公当然有责任,然最为关键的还是陛下您呀。
算起来,陛下即位以来,小处不说,大事上失信于天下者,此为第三件。”
李世民脸上有点挂不住,无奈问道:“三件?朕就如此不堪吗?你且对朕一一道来。
” “第一件,陛下初即位时,诏书曰‘逋私宿债,欠负官物,并悉原免’。
然有司所列事条中,独独将秦王府中的器物剔出去,言称非是官家的器物。
请问,陛下自秦王为天子,若秦王府中的器物非官家的,那么天下的其余器物还能是官家的吗?”
李世民仔细一想,确有其事。
原来他即位之后,令户部及内府局清点官员欠债及国家器物。
当时从弘义宫搬来的器件入于东宫之中,内府局以为再重新清点太麻烦,因将原东宫中器物报出,独独漏掉了从弘义宫搬来的器物清单。
按理说,自己为国之君,则宫中器物皆为自己私有的,清点与不清点,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谁知这个刁钻的魏征不知道如何探知了此事,李世民遂哼了一声,并没言声。
魏征不看李世民的脸色,依旧继续说道:“第二件,陛下免关中两年租赋,关外给复一年。
百姓闻讯,无不感恩欢悦。
然臣前日见陛下又下敕旨,其中云‘今年白丁多已役讫,若从此放免,并是虚荷国恩,若已折已输,令总纳取了,所免者皆以来年为始。
’由此看来,陛下前有散还之诏,现在又无端征取,则天下百姓必然以为陛下朝三暮四,如何取信于天下之人呢?”
李世民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又鼓荡起来,这个该死的魏征竟然用朝三暮四的词儿来形容自己,明显是大不敬!他有心想发作起来,但斜眼一看,就见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史官正在一旁奋笔疾书,不由得将火气按捺了下去。
明君怀仁息微澜 贤后示德忙亲蚕(3)
谏官向皇帝进言是其本职,自己若雷霆一怒,斥责谏官,不管事情的对错,终归是一件不美的事。
因为按照历代的惯例,记载皇帝的实录不得由本人翻看,更谈不上修改了。
若传之后世,定有人说自己遵秦始皇、隋炀帝之行。
想到这里,李世民强压火气,肃然说道:“你们下去吧,容朕好好想一想。”
说完,他起身向后面走去。
李世民的一团火气闷在胸间,一时难以宣泄。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随行太监须加快步伐才能跟上。
李世民漫无边际地在宫中转悠了一会儿,脚步不知不觉向仁寿殿方向挪动。
长孙嘉敏居住在仁寿殿,她是李世民在宫中最贴心的人儿。
仁寿殿的宫女见李世民走了过来,早已一迭声通报了长孙嘉敏。
李世民走近殿门的时候,就见长孙嘉敏带领着菁儿出门迎候。
她们将李世民接入殿内,服侍着他坐在椅子上。
李世民脸色铁青,忿忿不已,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这个乡巴佬,该杀!” 长孙嘉敏赔着小心,柔声问道:“是谁惹动陛下生这么大的气?陛下,生气伤身,万万不可呀。”
李世民大声道:“敏妹,我对你说过,在宫内你还称我为二郎,这样听来觉得习惯。
什么陛下陛下的,我在朝堂之上听群臣这样呼我,耳中早生出了茧子,你别再烦我好不好?”看得出来,他的火气很大。
长孙嘉敏正色道:“陛下为一国之主,妾为后宫之主,即使是小事,也须按制度办事。
如今家事即是国事,妾若胡喊乱叫就失了庄重,如何母仪天下呢?”
“哼,你完全和魏征一样的口吻。”
长孙嘉敏现在才知道,李世民斥为乡巴佬的人原来是魏征。
她大惑不解:“魏征?陛下近来在多种场合里皆赞魏征,说他是一位罕见的良吏。
臣妾一直不敢询问国是,然陛下待魏征的态度反差如此之大,莫非他行了不法之事吗?”
“哼,这个乡巴佬多次在堂上辱我,使我当场难堪。”
说完,他简略地把魏征的作为叙述了一遍。
长孙嘉敏听后,心中若有所思。
她让菁儿为李世民上茶,递湿巾,说道:“陛下,臣妾有事儿去后堂片刻,请稍等。”
说罢,她匆匆转入后堂。
很快,长孙嘉敏从后堂走了出来,李世民侧头一看,顿时惊呆了:“敏妹,你……你……这是为何呀?”
长孙嘉敏原来一身素裳,转眼间她换了一袭矯衣出来。
这身衣服为皇后制服,系其受册、助祭、朝会时使用。
该衣系深青色织就的画,辅就赤质之五色彩凤,以膅为领,用翟为章。
长孙嘉敏走到李世民面前,盈盈下拜,口称:“陛下,请受臣妾一拜。”
说完,就伏倒在李世民的脚下。
李世民不明就里,说道:“敏妹,你到底为何?这里又不是朝堂之上,缘何行此大礼?”
边说边起身把长孙嘉敏拉了起来。
长孙嘉敏脸含微笑,说道:“臣妾所以行此大礼,实因陛下得遇旷世良臣魏征,因而为贺。”
“噢,原来如此。
别提魏征了,想起他我就生气。”
“陛下多读史书,又明事理,臣妾的见识实在不如陛下之万一。
大致的道理,臣妾也听过一些,比如皇上最近曾多次提过‘君明臣直’四个字。”
“怎么讲?”
“魏征现在坦言,盖因陛下圣明之缘故也。
若陛下昏暗,则魏征噤若寒蝉,定会保命要紧,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哼,魏征知道我想做明君,所以才敢忘乎所以,没上没下。”
“陛下最近也多次说过,民为重,君为轻。
所以重民者,其实为重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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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君怀仁息微澜 贤后示德忙亲蚕(4)
若无天下,焉能有君?魏征敢于犯颜直谏,缘于他知道陛下会以国是为重,不以小节毁之。
何况,陛下若杀了魏征,其实就是否定了自己。
陛下难道想做一位昏君吗?”
长孙嘉敏的最后一句话,连身边的菁儿听到后也觉心动。
果然,李世民听后变得眉开眼笑起来:“哈哈,敏妹,莫非你是魏征的同党,互通声息啊。”
长孙嘉敏正色道:“不错,我们是同党。
陛下忠直之臣越多越好。”
李世民彻底地释出了郁闷,心里已经定下了主意,不想再说这个话题。
忽然见案上摆满了册子,因问道:“敏妹,你和菁儿在这里忙什么?”
长孙嘉敏抿嘴笑道:“我们还能忙什么?当然都是为陛下忙呀。
陛下操劳国是,后宫之事当然要由臣妾来操劳了。
我忙不过来,就把菁儿拉来一起看看。”
李世民凑近细看,原来册子上写满了人名。
再仔细一观,原来这些人名皆为官宦之女,年龄在十六岁至十八岁之间,下面还有各人的生辰八字及身材、面貌、才艺等介绍。
李世民明白,这是长孙嘉敏在为自己挑选嫔妃。
唐制规定,皇帝除了皇后以外,以下有贵妃、淑妃、德妃、贤妃,总称夫人;再其下有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