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人平素养尊处优,一时不明所以,还是魏征反应较快,答道:“好呀,来五张。
” 小厮伸出手来,说道:“一张席收钱一文,共五文。”
魏征从怀里掏出一把开元通宝制钱,数了五枚递给小厮。
那名小厮接过钱来,飞快地拖来五张苇席,说道:“此为租席,明晨须还。”
李世民等人觉得奇怪,想不到魏征身上还带有开元通宝钱。
原来唐立国之初,沿用隋朝五铢钱,至武德四年,始废五铢钱,行开元通宝钱,其制为:径八分,重二铢四累,积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
他们见四周众目睽睽,不好再问魏征究竟。
遂一人接过一张苇席,各自坐了下来。
他们从进入屋内的那一时刻起,满屋之人皆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李世民一落座,身边一名操太原口音的老者期期艾艾地问道:“客官,瞧你们的打扮,身上定然有钱,缘何不住旅舍?如你们这样的人物到此房内歇脚,老夫来往风陵渡数十年,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哩。”
李世民一听见太原口音,顿时起了亲切之意,答道:“我们本是贩货之人,这一次折足了本钱,只好仓皇回家。”
李世民在太原居住多年,也学会了几句太原话,他现在故意露出了太原话的尾音。
老者叹息道:“听你的话,敢情也是太原人吧?唉,你怎么落到了这般境地?不过看你的打扮,也不像商贾之人啊。”
“不错,我现在居住在太原。
此次去南方贩运一批潞绸,不料被响马夺了去。”
老者的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响马?不对吧。
客官,要说头几年路上遇到响马,老夫敢情相信。
这几年,当今皇上让百姓返乡种地,各地官府管束极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听见响马的事儿了。
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奇怪。”
老者身旁一位红脸膛的汉子瓮声瓮气说道:“以前去当响马,很多人都是被逼的。
若有田种有饭吃,谁愿意去干那些在刀尖子上舔血的活计。”
魏征道:“这位客官,听你的话音像是蒲州人氏,你们那里有田可种吗?”
红脸膛汉子咳了一声,回答道:“当然有田可种。
说起来,这也是托了邓州陈刺史之福。
我那时逃难到邓州,陈刺史又将我们送回来,又是给口粮又是给种子,还送了许多大水车,去年总算有了收成。
看今年的光景,也许会风调雨顺,比去年还要好啊。”
老者点点头:“我也曾听说过陈刺史的名头,确实是一位好官。
其实新皇帝就位以来,派了许多好官到各地为百姓办事。
说也奇怪,以前官员出行要鸣锣开道,百姓惟恐避之不及。
现在呢,这些官员常常身着便装,主动找百姓说话。
就拿眼前这蒲州来说,那里的大小官员皆带领家人与百姓一样种田。
太极殿日勉群臣 风陵渡夜访旅客(9)
嗯,不一样,确实不一样。”
红脸膛汉子道:“说到底,还是当今皇上厉害呀。
听说这位新皇帝年仅三十,有本事得很,且爱民如子。
皇帝这样,手下的官员当然不敢刮地皮了。”
老者抬起头,悠然道:“老夫有缘,曾经见过当今皇上一面。
那是老皇帝在太原起兵的时候,突然突厥大兵来犯。
嗯,太原人当时称呼新皇帝为二郎公子。
是这二郎公子领兵前去抗击突厥兵,说也奇怪,突厥兵一听二郎公子的名头,顿时吓得自动退兵了。
那日二郎公子领兵返回太原城的时候,我在人缝中瞧见了他的模样。
啧啧,你瞧他脸如满月,目如朗星,身高八尺。
那时我心里就想,这二郎公子不同凡响。
你们看,他现在果真坐上金銮殿了。”
李世民微笑道:“老爹真有福气,我到过京城多次,还从未见过皇上之面哩。
不过新皇帝远在京城,他再有本事,天下之大能管得过来吗?”
老者摇头道:“看客官的岁数,不过三十出头吧?知道我多大了吗?我今年六十三,算来也经过好几代皇帝了。
根据我的经验,皇帝是什么性子,那么下面的臣子也相同。
记得有句话叫‘上行下效’,灵验得很哪。
比如隋文帝时,天下富饶,我的家境就比较宽松,到了炀帝末年,家里就有点揭不开锅,没奈何,我一面做点农活,一面想法贩点丝绢,以贴补家用。
到了本朝老皇帝时,日子虽好过一点,然战争不断,也是艰难。
打从前年开始,新皇帝不再打仗,一心兴旺农桑,对,听说皇帝本人还下田耕种哩。
从那时开始,下面的官吏张口闭口都说要干好农活。
这几年尽管年成不好,总觉得有望了哩。
客官,你跑动那么多的地方,难道就没有感觉吗?”
李世民用欣喜的眼光看了杜如晦一眼,心里很觉得意。
杜如晦看这位老者很健谈,因问道:“你既然贩丝绢,当知现在粮价若何?”
“去年春上的时候,粮价最贵,一匹绢仅能换一斗粮。
现在嘛,一匹绢可换一斗半粮。
看光景,只要风调雨顺,粮价还会落下去。”
此后,李世民又与周围的人聊了起来。
屋内人本来要在这里坐待天明,看到这帮衣服光鲜之人入内,觉得很稀奇,慢慢都围了过来。
大家东拉西扯,不觉时辰已过了半夜。
常何肩负守卫之责,几次探头探脑观看究竟,因李世民有令不敢入内打扰,只好自己干着急。
李世民看到时辰不早了,遂起身对杜如晦等人道:“嗯,我坐得腰都酸了。
走吧,我们再到河边走动一回。”
他边起身边向老者等人告别。
李世民五人出了门外,常何等三人紧紧跟随。
屋内跟出来的人看到这里竟然有带刀之人守卫,方悟出李世民所说的落拓商贾皆是虚言,定是非常之人。
回旅舍的路上,裴矩恭维李世民道:“陛下,听了这群人说话,让臣等实在兴奋。
百姓安居乐业,实为大治天下的先声。”
李世民的情绪甚好,说道:“是啊,我们若不出来微服私行,难以听到如此真切的语言。
嗯,朕今日最高兴的是两点。
一者,‘抚民以静’的举措已经收到成效,听那位老者的话,他们显然渴望安定的日子;二者,百姓能知闻朝廷的诏令,且敢评头论足。
魏卿,记得周厉王采取严厉措施制止百姓说话,其臣下谏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惜其不听,终致败亡。
让百姓敢于开口说话,也是行仁政的措施哩。”
魏征答道:“不错,用高压的手段禁止百姓说话,然不能禁止其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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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日勉群臣 风陵渡夜访旅客(10)
如此日积月累,终有爆发的时候。
陛下,其实百姓欲望不高,他们只要有田种,有饭吃,再加上官府处事公平,即已足矣。”
“魏卿说得有理。
对了,刚才入房之时,你的身上竟然带有铜钱,显然是有备而来呀。”
温彦博也说道:“对呀,魏监,你莫非每日身上都装有制钱吗?”
魏征笑了,说道:“敢情你们平日里都不和钱打交道。
要知此次随皇上微服出行,身上若不带制钱,遇到事儿岂不是麻烦了?”
李世民笑了,其他人也笑了。
是夜,众人枕着河水涛声酣然入睡。
李世民自登基之后,感觉今晚睡得最为香甜。
第二日一早,李世民等人就在旅舍里吃了一顿蔬饭。
该饭系用菜蔬和谷米掺在一起烧煮而成,为当地百姓惯食的饭食。
李世民伸箸夹起其中的菜叶,对裴矩说道:“裴卿,看来昨晚的老者所言非虚。
你看,这碗中的菜、谷,基本上对半,可见百姓的生活确实有改善。
朕前两年多阅各地来的奏章,其中说百姓所食以菜为主,其中仅有数粒米。
嗯,我们来此并未向当地官府打招呼,这里的饭食不是刻意安排,应该是真实的情况。”
裴矩答道:“皇上圣明。
只是臣见陛下咽此粗饭,心中不是滋味。”
“这算什么。
记得朕当初追击刘武周,数日不食,当时若有此蔬饭,无异于山珍海味。
常何,还记得我们在雀鼠谷里的情景吗?”
“臣牢记不忘。
每每想起陛下让食羊腿的事儿,臣……臣心里就不是滋味。”
常何说到这里,眼眶中顿时红了起来。
李世民摆摆手,让大家抓紧吃饭,赶快上路。
出了潼关再向东行,即是陕州的地界。
李世民对这块土地并不陌生,李渊当初封他为陕州道大行台尚书令,就是想让他以陕州为据点,东图王世充。
其后,李世民果然攻下了洛阳,还连带着拿下了河北的窦建德,为大唐立下了赫赫功业。
一行人乘马经过永丰仓、函谷关,李世民在马上指指点点,显得意气风发。
过了函谷关,李世民把常何叫到身边,边走边问道:“常何,你现在官至中郎将,不是在雀鼠谷时的光景了。
朕让百官上疏言事,为何没见过你的片纸上来?”
常何顿时羞色上脸,嚅嗫道:“陛下,臣亦想上疏言事,奈何腹中墨水有限,难成章句。
臣这些日子,居家惟有读书,以早日能成书函。”
李世民摇摇头:“上疏言事,非是让你写成美妙的诗赋。
譬如一人一字不识,然他能懂事理,能察缺失,可口述请人代笔即可。”
“臣明白陛下的心意,近日欲学孟尝君故事,要请一些门客来帮助臣。”
“请门客可以,然不能让门客帮你写文章。
你现在职位已高,年岁又不大,读书习字还是能为的。”
“臣遵旨。”
说话间,他们远远地看到了陕州的城墙。
李世民计划,今日不在陕州停留,直奔洛阳。
他们挥鞭疾驰,很快就到了城墙之下。
这时,他们看见了一件奇事。
陕州东城门下,一百余名老者皆身着黄纱单衣,排列整齐站立路左,他们神情恭谨,显是要迎接什么要人。
城门两侧,各扎有一座彩楼,与城墙上悬挂的彩条相映,显得富贵喜气。
李世民驭住了马,问杜如晦道:“陕州刺史姓甚名谁,他在这里要搞什么名堂?”
杜如晦答道:“陕州刺史名为赵元楷,其仕隋时先任历阳郡丞,后因献异味迁为江都郡丞。”
“献异味迁为江都郡丞?那他定是讨隋炀帝喜欢了。
常何,你去问问怎么回事儿?”
太极殿日勉群臣 风陵渡夜访旅客(11)
常何领命前去,既而跑了回来,只见他脸色古怪禀告道:“陛下,真是奇怪了。
他们说在这里要迎候当今圣上。”
众人一惊,心想此次皇上是微服出行,这赵元楷是如何得知的?李世民听言后大怒,他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挥鞭指道:“常何,你去,把那个混蛋刺史给我叫来!”他转向杜如晦道:“如晦,吏部的考课怎么如此不认真,这样一个人至今还窃据如此要位?对了,朕出行的消息又是如何传入这厮耳中?”
猛听城门处锣鼓喧天,又见那群老者席地而跪。
李世民知道,这自然是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