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卿,如今大唐强盛,不以威权欺凌四夷,真正是四方归心。
每月,我这里都有数拨人经过,前往京师朝贡。
这些人,皆是汗国以前所辖部落之人,瞧他们那兴冲冲的样子,以朝贡为荣。
大唐以德服天下,这番心情我也是刚刚体会出来,想颉利肯定还不能想到此点。”
陈君宾微笑道:“突利刺史能体味皇上的这番心意,其实不易。
你下次入京时,不妨找颉利谈论一番,使他能有觉悟,心情也会好起来。”
突利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李世民导人谏诤,臣下踊跃上疏,蔚然成风。
御史台中有二人,名为权万纪和李仁发。
他们累累上疏,言及百科之事,提出了一些相对不错的建议,获得李世民的信任,被授为侍御史。
该职位负责纠察百官之失,可以随时弹劾,提出惩办意见。
这二人商议要将百官的一举一动都掌握下来,遂暗暗在各衙署内布置眼线。
一段时间内,他们能将百官之失及时举报到李世民那里,因此,愈发得到李世民的信任。
然他们的手段太阴,百官有一点错处往往夸大数倍,渐渐引起了百官的反感。
只是碍于皇帝宠信他们,一时敢怒不敢言。
是时,马周也入御史台为侍御史,稍稍明白了他们的手段,以为其手段不光明正大。
大理卿慎剖疑案 李世民悔伤人命(8)
权万纪碍于马周是皇上钦点官员,不敢过分得罪,但仍然忍不住讥刺道:“侍御史的职责就是弹劾百官,若仅以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例说一些大道理,不都是废话吗?要想称职,总要弄出一些皇上不知道的事情,方见手段。”
权万纪和李仁发这日从大理寺内线处得到情报,二人如获至宝,急忙写出奏章送往宫中。
李世民午休之后,看到了权万纪和李仁发的奏章,他阅罢大怒,立刻写了一份手诏让送往刑部。
刑部见手诏上仅写一行字:“速将大理丞张蕴古拉往东市,斩讫报来,钦此。”
他们不敢怠慢,急忙带人到大理寺去捉张蕴古。
李世民在殿内来回转悠,心中暴怒不已,恨恨骂道:“这个该死的张蕴古,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竟然敢愚弄朕,该杀,该杀。”
他焦急地在殿内等待刑部复奏,因等待不及,又派一名太监去催。
这时,一名太监来报:“皇上,大理卿戴胄在殿外求见。”
李世民知道戴胄此来是替张蕴古说情,恼怒更甚,说道:“不见,让他在殿外候着。”
过了一会儿,那名太监又来报说:“皇上,尚书左仆射房玄龄,门下省侍中王?,秘书监魏征前来求见。”
“哼,又是来替张蕴古说情的。
让他们也在殿外候着,待张蕴古人头落地,再放他们进来。”
这样约过了一个时辰,刑部尚书方入宫复奏:“奉皇上旨意,已斩了张蕴古之头。”
李世民斥道:“你们办点小事就这么拖拖拉拉,竟然用了一个多时辰,砍个头就这么艰难吗?”
刑部尚书想不通李世民今日缘何这么大的火气,申辩道:“陛下在贞观之初曾经说过:死者不可再生。
从此每处决死囚,须由中书、门下四品以上及尚书九卿共同议定。
今日杀了张蕴古,因是皇上特诏,就省了这些程序,臣以为办事的速度不慢呀。”
李世民不耐烦地挥手道:“好了,你退下去吧。”
刑部尚书言犹未尽:“陛下,张蕴古到底因何罪致死?按照朝廷的制度,每杀一人,须将其死罪原因张榜公布,以警示后人。”
“朕回头另有诏令,届时你自会知道原因。”
刑部尚书张了张嘴,有心再说话,终归不敢,遂躬身退下。
李世民退回案前坐下,然后挥手道:“让他们都进来。”
戴胄等四人一溜儿进入殿内,戴胄走在最前面,李世民见他眼角挂有泪痕,知道他已得知了张蕴古的死讯。
四人向李世民行礼,李世民问道:“你们挑这个时辰入宫,有什么事儿要奏?”
戴胄说道:“臣急急入宫,是见刑部拿着皇上手诏,入大理寺将张蕴古抓走,并送往东市斩首,就想找皇上讨一个情儿。
现在张蕴古的头已落地,救之已晚,臣想问个明白:张蕴古到底犯了什么死罪?”
魏征、房玄龄、王?也奏道:“臣等前来,正为此意。”
李世民冷笑道:“张蕴古平日一派儒雅之气,现在看来,他其实是道貌岸然,心怀鬼胎。
你们想不到吧,他竟然敢来愚弄朕!” 张蕴古原来是庐江王李瑗的幕僚,李瑗谋反被杀,李世民下令不追究牵连者,这样,张蕴古辗转入了京城。
张蕴古入京城后向李世民献上了自撰的《大宝箴》,其中论及时政,观点精辟,且文辞凝练,博得了李世民的嘉奖,被授为大理丞。
任职之后,他勤恳务政,公正处事,口碑相当不错。
戴胄追问道:“臣愿闻其详。”
“好吧,朕若不将其中详细一一说出来,谅你们也不会甘心。
戴卿,记得那日朕去狱中巡察吗?其中有一名叫李好德之人大呼冤枉。
张蕴古当时对朕说,这李好德犯了妖妄之罪,是因为他患有癫疯病,犯病时说话胡言乱语,自所难免。
大理卿慎剖疑案 李世民悔伤人命(9)
朕当时也信了这厮的言语,嘱你访查清楚,若李好德果然有病,可以立即放出。”
戴胄点头道:“不错,确有此事。
臣得了皇上的旨意,立刻派人出外访查,并让狱医为其会诊,事有凑巧,那李好德昨日在狱中又犯病。
臣正准备将此事向皇上奏闻。”
“哼,你想不到吧。
那李好德之兄为相州刺史,是张蕴古的好友。
张蕴古那日得了朕的言语,晚间即带酒食入狱室与李好德同饮,他们在那里吆五喝六,好不热闹。
就是在这个晚上,张蕴古将朕的言语告诉李好德。
到了第二日,那李好德在狱中得意忘形,逢人就说:皇上已饶我罪。
你们看,张蕴古以大理寺之官,却与囚犯混迹一起,既馈酒肉,又入狱共饮,无非因为那李好德是其好友之弟,就存心包庇。
他处心积虑套了朕的话,使其谋得逞,存心想愚弄朕,你们说,他该不该杀?”
戴胄顿首道:“陛下,张蕴古与囚犯同席,又露泄陛下之语,与囚犯又有亲密关系,确实有罪,然其罪不至死。
陛下,臣派人访查清楚,那李好德确实患有癫疯病,他前日在狱中又发作一次,狱医入室确诊。
张蕴古所奏并非虚妄,确有其事。”
“哼,焉知不是张蕴古通风报信之后,那李好德在狱中诈疯呢?”
“臣之证据确凿,不敢欺瞒皇上。”
房玄龄、魏征、王?在旁边听着他们君臣二人辩论,心里头升起一阵寒意。
他们想不到李世民居于大内之中,却对外面的动静知道得一清二楚。
像这狱中之事,从人之背景到诸般细节,举报得事无巨细,犹似亲眼目睹。
魏征谏道:“陛下,臣想戴卿之言,亦有道理。
那张蕴古确实不该泄露皇上之语,且有瓜田李下之嫌。
若李好德果然有病,则张蕴古所奏并不虚妄,其有罪当罚,然罪不至死。
陛下不信戴卿之言,然臣想那向皇上奏事之人,是否也有偏颇之处,乃至断章取义,夸大其辞呢?”
王?也奏道:“皇上原来规定有制度,凡死刑之人须由中书、门下四品以上及尚书九卿共同议定,处决之前还要由刑部履行查核之责。
皇上今杀张蕴古,就免了这些程序,臣以为有些不妥。”
李世民见这三位大臣都替张蕴古说话,又见房玄龄在一旁默默,因问道:“玄龄,你以为呢?”
房玄龄缓缓说道:“陛下曾经说过:死者不可复生。
张蕴古今日被杀,其即使有罪,也须慢慢审理,核查清楚,以不负天下之望。
事已至此,还望陛下将各方之言验证一遍,方为不枉。”
房玄龄的言语虽然比较缓和,但李世民听得出来,他明显和其他三人一个鼻孔出气,也就不想听下去,遂挥手道:“朕今日心情有点乱,此事明日早朝时再说,朕今晚会好好想想此事。
你们退下去吧。”
李世民是夜沐浴一番,不令人侍寝,独自一人倚长灯之下读汉人之赋。
汉赋之中,他偏爱枚乘的《七发》,不仅因为该赋有华丽的辞藻,更喜其中那汪洋恣肆的结构及此起彼伏的警句。
因读的次数不少,他对其中的一些段落能够背诵。
此时他触目所及,只觉语句熟悉且字字珠玑,遂诵出声来,一气读完,待他诵到“于是太子据几而起……霍然病已”的结尾句子时,心情也因此舒畅起来,就披衣而起,绕室漫步。
想起了白日之事,他现在彻底回过了味儿。
自己当时暴怒之下,认为张蕴古耍了小花招行包庇之事,难以听进戴胄等人之劝,才误伤了人命,现在追悔莫及。
看来人之性格确实有缺陷,若兴之所至不加抑止,就会做出乖张之行。
自己多次说过要以秦始皇、隋炀帝为鉴,日常平静之时还做得不错,一遇情绪波动时就将之抛到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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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卿慎剖疑案 李世民悔伤人命(10)
像自己多次说过“死者不可复生”,“国之大莫大于法”之语,缘何一到此关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呢?这次杀了张蕴古,上次杀了卢祖尚,两个官声不错的吏员死于自己之手,自己的这种行为又与隋炀帝之行有何不同? 李世民懊恼地走到窗前,用力一把推开窗子,一阵风恰好透窗而入,吹得他脑子更加清醒起来。
明日如何处理这尴尬的后事呢? 李世民躺在榻上,在上面翻来覆去思索此问题,迷迷糊糊中,也不知到什么时辰方才入睡。
第二日一大早,只听净鞭三响,百官鱼贯进入两仪殿参加朝会。
李世民待群臣奏事完毕,方才说道:“朕昨日错杀了张蕴古,现在追悔莫及。
可是张蕴古的脑袋已经落地,朕再后悔,他也不能复生了。
朕想了一夜,此事错在朕身,因要惩罚自己。
虞卿,你过来。”
虞世南出班站立在李世民的面前。
“你立刻代朕拟出《罪己诏》,将朕错杀张蕴古的过程详细写出,表达朕之追悔不及心情。
诏成之后,今日要明发天下,使天下之人知道朕之失。”
李世民因为错杀一人而发《罪己诏》,实在大出群臣意外。
自古以来,人们奉行“君让臣死,臣不敢不死”的信条,多少皇帝滥杀无辜,臣下以为这是皇帝的权力,不敢有言。
像张蕴古之罪虽不至死,毕竟也有错的地方。
因此颁发《罪己诏》,群臣中有部分人认为是小题大做,没有必要,因为这样容易降低皇上的威信。
果然,有数名大臣出班向李世民哀求,请其收回成命。
李世民坚决不同意,说道:“皇帝的威严不是靠严厉来维护,须使臣民知道,皇帝不是神灵,也有犯错的时候。
如此,上下同心且互相监督,方是治国之大道。
为人者皆爱顾及颜面,然因顾颜面忘了处事的规范,所失会更多。
朕为皇帝,一言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