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局丞退了出去,颤抖着的萧淑妃想请皇后审讯,她自问不曾弄郭行真进宫,但她于此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那是由于武皇后的神容太森严了。武皇后的双目,闪动着如冰雪那样地严厉的光芒,那样,萧淑妃被震慑了。
“皇后——”掖庭令恭敬地叫了一声,具有请示的意思。
“要查究——”她凝思着,她计算几棍可以结果郭行真,任何决定,都要等结果了郭行真之后,才能进行。她想着,听到阶下有闷实的棍打声,她舒了口气,徐徐说:“是谁引进宫来的?宫廷中出现这样的事,还得了。”
“是——”掖庭令的双目移向萧淑妃。
“不是我!”萧淑妃在生死的俄顷,终于叫了出来,“我在宫门外走,看到两个内侍过去,前面的我没有看清楚,后面就是这人,我以为是奚官局的,叫住了他,我不该自己叫他,只是,我有一些小病痛……”她说谎,但非常拙劣。
“淑妃,能这样回奏皇上吗?”掖庭令反问。
“这……这是真的呀!”萧淑妃尴尬而无力地看着皇后。
“唉!”武皇后叹了口气,做出爱莫能助的悲悯的神气,但仍然严谨地说:“我没法把你的事件承担起来,不过,皇上能否容忍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如果讯问,唉——你还有两个女儿,教她们怎样做人呢?”
这时,宫闱局丞又进来奏告:闯入宫禁的野男子已经打死了。武皇后点点头,软弱地叫人宣召奚官局令来。掖庭令在旁边,立刻体会出皇后的意思,他上前一步,沉重地说:
《武则天》第四卷(7)
“淑妃自便吧,奚官局有药——”
萧淑妃睁圆双眼,全身可怕地抖着。武皇后走过去揽住她,萧淑妃拼了命说出来:
“那人是东宫苑——”她想攀上皇后来免自己的一死,“东宫苑总管独孤忠召进来,那人自己说——进出都不怕。”
武后佯作微笑以掩饰内心的惶惑,同时以眼色示意掖庭令,掖庭令木立着,不知所措;于是,她再转向萧淑妃问:
“那你知道他是外边来的男人,是你以前认识了的?”
“皇后——”萧淑妃哭了,“我当年要孩子,问他要过药,这人是巫医,郭行真,但这一回,的确不是我召他的……”
武后点头喟叹,徐徐回顾掖庭令,神容惨淡地说:
“这事情就难办了,难怪独孤忠会出首,看来这人有大问题,你去捉他来让我审问,他身为东宫苑总管,居然这样子。”
掖庭令正要下令,奚官局令已进来了,于是,掖庭令又以眼色请示皇后,她点点头。掖庭令悄悄地向奚官局令说了几句,随后又转向皇后低奏:
“独孤忠在外请旨……”
“捉来,但别动声色,免得他乱说,淑妃的名誉,皇上的尊严,不能稍损!”她面如秋霜,“你替我密审,再召我的侍女来问问,看谁与独孤忠勾结,这件事,看来不会很单纯,我要你们查一个水落石出。”她庄严肃穆,说完之后,眼稍转视着萧淑妃,又立刻移到掖庭令身上。
这是命令呵。于是,掖庭令向奚官局令做了一个手势。
奚官局令进上鹤顶红,萧淑妃哭叫着拒绝,但被灌了下去。
“皇后,我两个女儿——”她大哭哀诉。
“你放心,”武皇后掩饰自己对她的憎恨——那是由于她供出了独孤忠——缓和地,也至诚地说,“我会好好待她们的。”说着,她示意内侍扶萧淑妃进内室去。
不久,独孤忠到了,被押在别室,而同时,东宫苑方面来报,璞华和瑶华已被毒死,她佯作大惊,狞视着掖庭令。
“这一定是独孤忠勾结萧淑妃对我的,我出来时,璞华好好儿的,唉!把独孤忠照那个巫医的样子打死,我去奏皇上,事体太大了,我原想大事化小的,不行了啊!”
独孤忠还不知道皇后要处死自己,他求掖庭令,让他见皇后,但是他的嘴被堵了,乱棍没头而下……
他埋藏着秘密而死,而武皇后,残酷地冷笑着,带领掖庭、宫闱、奚官三局的人员,去奏禀在仁寿殿著书的皇帝。
皇帝并不在看书,他是睡着了。
皇后亲自到御榻边把昏睡的皇帝叫醒。
“噢,是你——”李治笑着打个呵欠,“这时候,我老是瞌睡,不知不觉,又在这儿睡着了。”
“陛下,宫里出了大事。”她严肃地说。
“宫里有大事?”李治讶异地反问,“那怎么会的?”
武媚娘不愿自己来报告整个事件的真相,她缓缓地对皇帝说出各局的令丞都在寝门之外候旨晋见。之后,她叹了口气说:
“这件事说起也真奇怪,差一点,我的命就完了。”
“是什么事?”皇帝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开始紧张了,“你说明白些!”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低声命随侍的内官召唤各局的令丞同入内寝。
于是,由掖庭令率领,各局令丞鱼贯而入,在御榻之旁严肃地跪了下来。武皇后指着掖庭令,冷峻地向皇帝说:
“让掖庭令报告经过吧——一个巫医,居然进宫来了。”
皇帝听到是巫医时,霍地坐起,一只脚跨下榻,大声催促掖庭令快说经过。当掖庭令陈述了所发生过的事故之后,叩着头,惶悚地说:
“萧淑妃已畏罪自尽——”
“她,她……”李治气噎着,似是不满于萧淑妃的自尽。
“陛下,”武皇后冷冷地接口,“对萧淑妃,我看也不必深究了,她说,从前要孩子时,就认识那巫医的,幸而我已有了儿女,否则,人家会疑心我哪!”她稍顿,长长地叹息着,“我不懂,为何要毒杀我的两名宫女?”
皇帝在闻讯之初是紧张与愤怒,可是,听得多了,他反而胡涂,他想着各别报告的事件经过,宫女、内侍、淑妃、巫医,一串的死讯,相互间的关连不密,好像是勉强凑合在一起似的。他淆惑、他想追问根由,可是,他又不知从什么地方问起。再者,对于萧淑妃的死,他终于有了惆怅,当他为太子的时代,萧淑妃是他爱宠者之一,直到武媚娘入宫,他才冷落了萧淑妃。此刻人天杳隔,他的旧情恍惚重回,不住地低喟。
“她为什么呢?没有理由的啊!”皇帝满眶酸泪,喃喃如自语地,一遍又一遍地问着,“她为什么呢?为什么?”
武媚娘的眼眶潮湿了,她自然地跟着皇帝惋叹,流泪。不久,她说:
“处置这件事,我只能当机立断,我怕事情宣扬开去,对萧淑妃的名誉不好,而且,她还有两个女儿,将来也不好做人,何况,事情闹出来,对皇上也是损害。”她抹着眼泪继续说下去,“只是我不懂,皇上,独孤忠这人,我对他不坏呀,他怎么会如此呢?我的两个宫女,显然是给他毒死的。”
“唉,唉!”李治转向奚官局丞,“是什么毒药,查过没有?是宫里的,还是外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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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四卷(8)
“奏皇上,致死宫人的毒药,是外面的,多半是那个巫医带进来的。”
“唔……”皇帝怅然长叹,望着皇后说,“这事你去善后吧,不许传出去,别再来告诉我了,说句实话,这种事太可怕,毫无意义,可厌可恶极了,未了的事,你一并作主安排了吧!”
于是,武皇后在一种惆怅的神情中率着大批人员退出去,但她走出宫门又回进来,在怔忡的皇帝面前跪下来哭了。
“媚娘——”李治惘惘地拉她起来。
“陛下,我怕,我怕,好好儿的,宫里死那些人,他们是不是对我呢?以后,陛下,我怎么办呢?”
“媚娘,以后我们当心些!”李治抚摸她的头发,苦笑着说,“现在,我心乱得很,你去处理完了再商量其他——”皇帝向来是无主意的,过去,他有许多事情依赖她,但当她故意以女性的柔弱来纠缠他时,他变得手足无措了。
媚娘细腻地揩着眼泪,又退出去。懦弱的皇帝靠在床上,顺手拿起枕边的一本庄子,低微地念道:“巧者劳而智者优,无能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
武皇后在仁寿殿外吩咐了各局的人员料理后,径自回宫去。在内寝,她伤心地哭了。偶然的一次冲动,使她受到如此深重的打击,些微的欢悦使自己的左右人事全非,她把一切的责任归于萧淑妃,虽然那个人已经死了,但她的憎恨却并未因此而除,她恨,她要报复,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两个女儿,我不会放过的。”
这是不合情也不合理的憎恨,不过,此时她已经失掉了理性,她不检讨自己犯的过失,而歪曲地想着人们的陷害。她恨——瑶华与璞华、独孤忠、萧淑妃,只有对那个巫医,她不完全是恨。因为,巫医郭行真使她获得玄秘的、奔放的快慰。
在偶然中获得的快慰,好像刻镂在心版中,不论恨多么深,快慰依然存在。
恨意与快慰的追思,本质是矛盾的,可是,她将两者并蓄于自己的心灵中。
事变的第二天,大唐皇帝李治就已淡然了;这种事发生在宫廷中,照理是应该严行查究,务使水落石出的,可是,李治的天性,宁愿少些事,少些麻烦,他显然地精神不继,因此,轻轻地把大问题拋开了。
不过,在皇后那边,却不是的。
时间使皇后的恐惧越来越深,在过去两年,她运用权力与宫廷的财力,布置了一个私人的情报网,她建立了三条平行的路线来探听外面消息,其中一条线是独孤忠,另外,是仁寿宫监来训,以及掖庭令,三人之间,彼此没有横的联系,他们每一个人都以为只有自己替皇后做事。
因此,掖庭令在处置独孤忠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其他。
现在,掖庭令与仁寿宫监分别将外面的反应密告皇后,武皇后的恐惧越来越深,就因为听了密告。密告中最具体的一点是:人们认为事态必不如此简单,一定有许多内幕被皇后扼住了。
在来训报告了外界的反应之后,武皇后现出了心虚的微笑,淡淡地问:
“训儿,人们有没有说我与巫医有勾结?”
来训对于皇后直率的询问感到意外,期期艾艾地说:
“没有呵,人们疑心事情必很复杂而已!”
“我是从不避讳的,如果有人乱讲我的话,你不妨直说。”
“真的没有!”来训又着急地接口,“只是,人们对独孤忠的死,疑心更多而已。”
这样,武皇后就没有再询问下去,但是,当来训退出之后,她却如疯狂了一样,对着镜子咒骂自己愚蠢。
她用一枚针来刺自己的大腿,她让自己痛苦。她以肉体的痛苦使自己冷静,她以作践肉体来达成自我惩罚——那并不是惩罚自己召入巫医的罪行,而是惩罚自己欠缺智慧。
她自问:如果冷静地处置郭行真事件,必不会闹出这样的事来啊。
在检讨过去中,她时时会寒栗。她毒杀宫女、处决内侍等行动,只要有人挑剔一下,自身就会粉身碎骨了。
她用针刺着自己,她竭力使自己冷静——过去的,不能再补了,未来,她要掌握。
她是一个看着未来而不是回顾过去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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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五卷(1)
往事,像一块石子投入水中所激起的涟漪,不久就消失,虽然,在人的心灵纪录上,往事仍旧留着痕迹。
武媚娘拋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