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不论如何,你该多读读书。”
“我一直不懈怠的!只是新婚之后,心野了!”她浅笑着,“我回去和驸马同读母后的书——”
“嗯,驸马的才学如何?”
“和他的外表差不多,应该是上乘的了。”太平公主嫣然一笑,“只是,他可能及不上我!”
武媚娘笑了——驸马薛绍,是长安、洛阳出名的美男子!倘若才分和外表一样,那会是不可多得的啊。
“阿珠,你总是狂了一些。”
“我自以为呀!”她回答,稍顿再转口问,“妈,我向父皇说些什么?”
武媚娘沉吟着,隔了长久,才低声说:
“你回去见一次父皇,随机应变呀!太子在长安——我想,他会到灞桥来送行的,他不会不知道我赴东都。”她稍顿,“阿珠,回头,你看到太子,不必多言!”
“我知道——”太平公主迂滞地回答。
“在太子府邸,查抄到盔甲三百余具,各式武器两千以上,不造反,要这些做什么用呢?”武皇后低喟着,“幸而及时发现啊——薛廷超、高智周、裴炎三人去查出的,到了这一步田地,皇帝还袒护他。”
太平公主明白母后告诉自己这些是有作用的。她点点头,默记住这一切。
灞桥到了,武承嗣已先行抵达,在驿亭内外布置侍从,迎候皇后小歇。
内侍和宫人张起屏风,武皇后更了衣,接见一批前来送行的大吏——其中,吏部侍郎裴行俭和文昌右丞狄仁杰两人,是武皇后近年所特擢的能员,也是特别留他们在长安的。驸马薛绍,也杂在送行者群中。他很特出,身如玉树临风,衣服又极鲜明。武媚娘接见大吏时,薛绍虽然站在后面,但是,她于一瞥之间就看到了。而这一瞥,使得武皇后感慨系之。
她想:阿珠比我幸福!她找到这样一个丈夫,她的人生该是没有可遗憾的了。
《武则天》第九卷(2)
当武皇后接见大臣,指示机宜之时,太平公主与婉儿却在屏风之内窃窃私语。婉儿将太子事件的内幕告诉了公主,并且命太平公主于入城时晋见皇帝陈说。
“我知道——”她低应着,再问,“天后的主意——”
“原来,天后主张大义灭亲,后来,天后因皇上的不同意,已退让了,要求废太子为庶人。”婉儿幽微地说,“天后大怒,就是为了皇上完全反对处置太子。”
“太子——”太平公主仰头看望着,“太子没有来!”
婉儿也张望着,稍微顿歇,感慨地说:
“太子过分强硬了,今天这样的场面,无论如何,应该来灞桥的啊!”
“那会使母后的恨意加深。”
“自然。”婉儿低喟着,“公主几时到洛阳?”
“我谒见父皇再定日子,大约不会超过十天八天的!我相信,父皇在最后必然会向母后屈服。”
鼓声响了,乐声也响了。
武承嗣领着近卫骑兵开道——
皇唐留守长安的大臣退守在左边。随行的宫吏则纷纷归入自己的行列,皇室人员则退向右边。
太子还没有来。这使武皇后有失面子的难堪,她咬着牙登上凤辇。
于是,号角吹奏,车驾启程了。
于是,武皇后在车厢中愤懑着。
她的愤懑于出潼关之时消失了——羽林将军程务挺领了十二名侍卫,乘驿骑赶上了车驾。他奏告天后:
“皇上明日发驾赴东都——皇命废太子贤为庶人,从蜀郡安置!”
武皇后又得到了一次胜利。她微笑着向程务挺说:
“辛苦你了,到后队去歇歇吧。”
“天后,”程务挺躬身说,“皇上希望天后缓行,皇上大约能在洛阳近畿赶上会合。”
“嗯。”武媚娘又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向婉儿,“你安排一下日程,今天提早一个时辰歇。”
于是,皇后的车驾缓缓地在京洛大道上行进,武皇后松弛着,愉快着,不过,她竭力不使人看出自己的心情。甚至,和婉儿在一起之时,她也不暴露自己的轻快。
虽然如此,内心的愉快还是从行动中表现了出来,在得讯的第二天傍晚,车驾驻宿的时候,武皇后在馆驿的周围漫步,居然吟出了一首诗。
于是,皇帝李治赶上了,武媚娘在长安出走时的怒气,已完全消散,她立在大路旁边,迎候圣驾。
可是,李治却不能如她那样地轻松。当他们相见的时候,皇帝发出了悻然的叹息。
武媚娘心知李治对自己的不满,但是,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就不想使夫妻之间的关系僵持下去!因此,当皇帝叹气的时候,她却若无其事地问:
“怎样?真生我的气了?”
李治缄默着,此刻,他对媚娘,有一份无法解释的心烦。
“不和我讲话了?”她像年轻时代那样地耸肩伸舌。
“媚娘,你太任性!”李治终于表示了谴责。
“我任性?那是你使我任性的呀!”她嗤地一笑,“是你纵容我任性的呀!”
“媚娘,我不是和你说笑——”皇帝的面色很沉重,“你从长安出走的方式,实在是损害了皇帝的尊严!”
“那么,我请罪——”她仍然是轻松的,“阿治,那总是你迫使我如此的啊!唉,事情已经过去了,皇上,不提它好吗?说起来,我也满肚皮的委屈。”
李治强自忍抑着,以无可奈何的笑作为结束。
当晚,他们在京洛道上最后的一处驿站驻跸。此地,距洛阳城只有二十里了,他们本可以赶在日落之前入城的,但为了要让洛阳的官员们清早来接,就在最后的一个驿站停驻。
武媚娘温婉地侍奉皇帝,似乎,她以温婉来补偿在长安的犷悍。而且,她也竭力冲淡不愉快的往事——在驿馆的晚餐之后,李治照例饮一杯甜酒,武媚娘坐在他的身边,像小户之家的夫妻闲话家常那样娓娓细语:
“阿治,这一路来,我想到许多事——我们之间的事,说起来我是很蠢的,何必要如此怕你呢?我这个皇后,和别人不同,我实在不必怕你的。”她细腻的说下去,“我们两个的结合,比众不同啊!一般,皇后怕皇帝,是怕被废,我可不必担这个心!”
“我一样有权废你!”他笑嘻嘻地接上一句,怨与闷消失了,“我为什么不能废你呢?”
“不是你有权或者无权的问题,我们是从偷情而结合的呀!这样的皇后,怎么可以废呢?”她端起酒杯,凑近皇帝的嘴,让他就自己手中饮酒。
李治有渺渺的感慨,他渐渐地发现,媚娘有一个可怕的灵魂,这是他以前所不曾想到的。虽然如此,他对武媚娘又并无真正的厌恶之心!时间所累积起来的感情以及时间所造成的依赖心理,使他觉得自己是不能缺少武媚娘的。翠微宫的往事虽然已经淡忘了,可是,长期的宫廷生活和责任,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如连环相扣,不能或分。
现在,他虽然有遗憾,但却将遗憾忍隐了。
于是,他们进入了洛阳。
长安的故事,在洛阳城中同样地传说着,关陇贵族和山东世家两大集团的人,是很喜欢听帝后不睦的故事的,他们也企图利用帝后之间的矛盾,将如日中天的武皇后排挤掉。可是,李治太惫了,他到东都之后,仅仅上朝一次,那是宣布立英王李哲为太子,并派裴炎、刘景先、郭正一等三人为东宫平章事,刘仁轨为太子少傅。此后,他深居内宫,仍将朝政交付给武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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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第九卷(3)
反对派无法撼动这个有可怕的灵魂的女人。
深秋,洛阳的宫苑中,处处都是黄叶。
大唐皇帝卧病在古老的翠微宫——当年,他的父亲也是在此地养病的,当年,他在此地和青春艳丽的武媚娘发生暧昧。但是,李治在翠微宫并无回忆的闲适,头晕和头痛,使他的右目几乎失明了,再加上风湿痛,右边的肢体运动困难,一日中大半时间,他在呻吟中。而且,他有说不尽的牢骚,当一阵剧痛过后,他会毫无理由地诅咒武媚娘,可是,在不久之后,他又会如孩子呼唤母亲那样地需要她。
这种不寻常的现象,扰乱了武媚娘,她不得不抽出大部分时间来陪伴失了常态的皇帝。而且,她也忧虑着变故,每当皇帝诅咒着的时候,她会心悸。
为了防范不利于自身的意外事件,她将皇帝孤立起来,除了使婉儿长期地留在翠微宫之外,再将来训提升为内常侍,许贵为内谒者监,率领二十四名特选内侍,驻于翠微宫。这样的部署,等于将皇帝禁闭了。倘若皇帝有不利于皇后的旨意,是无法传出宫门的。
虽然有如此布置,武媚娘仍然不放心,她将羽林将军程务挺调到玄武门去,专司守卫宫禁之职。
这是她为皇后以来最劳瘁的时候,几乎是经常地,她和衣睡在病榻旁边。深夜梦回,她揉揉眼,饮一杯茶,再出到用屏风间隔起来的外间,处理公文。
这时候,婉儿就坐在她的对面——
一天,刮着北风的寒夜,武媚娘服侍了皇帝,走出到屏风之外。
“天后——傍晚送入掖庭的奏报中,有一份丧奏!”婉儿站起来,迎候她坐下,再接下去说:“千金公主故世了!”
“啊,是她!”武后一怔,感伤地合上眼睛,“太快了,前几天才听说她病……”
“其实,我们回洛阳的时候,她已经病着了的。只是,千金公主一向不肯认病,又不肯吃药!”
“明早,我下朝后去吊唁——她是我三十年以上的朋友啊!”武媚娘喟叹着,“千金公主享了一生福!”
“大约那个冯小宝是伴着千金公主到死的!”
“什么冯小宝?”武媚娘皱着眉问。
“天后忘记了冯小宝?那回在长安,千金公主告诉过天后的。”婉儿幽秘地一笑。
“啊,是了!”她几乎失笑,“千金公主将这个男人夸奖到了极点——这次我回来,她却没有提起。”
“我猜想,千金公主担心天后要……”
“胡说!”她笑斥着,随即,就改变了口气,“我该见见这个人倒是真的,我不大相信千金公主的话。”
“我想,天后明天去吊唁,可能会看到他的。”婉儿对冯小宝的兴致很高。
于是,在寒风夜里,她们细细地议论着男子,在这一方面,武媚娘是曾经沧海的,婉儿却是幻想的,但是,幻想的反而激荡了曾经沧海的,武媚娘的意念浮动着,将案前文件一推——
“今儿不做事了。”
于是,她们两个相对一笑。
第二天早朝之后,天后御驾往唁千金公主之丧。
太平公主一早就在了,她将母后迎入灵后面的起居间,接受皇族中诸妇人的朝觐。之后,她悄悄地向母后说:
“千金公主的冯小宝也在,母后看到了吗?”
“还没有见过哩,那人如何?”武媚娘随口说。可是,在出口之后,却后悔了,在女儿的面前如此表示,总是不适宜的啊。
“我着他晋见天后。”太平公主放肆惯了。说着,也不待母后的回音,就急促地走了出去。
不久,一名气宇轩昂的青年人随着太平公主进入,他的外形与“小宝”这个名字很不相称,他高大健壮,有挺直的、突厥人式的鼻梁,浓眉、阔嘴、有个性的下巴,以及生得很紧贴的大耳朵。
他凝重而稳健地进来,行礼时候,舒徐平正,举手投足之间,就可以看出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