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所以,讲伢子,我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着急就拿去使吧,我们反正也是过,就当没开这个店,你自己过好就中了。
子玉就把钱装进他老娘的腰里,讲妈你不要急,我晚上回去。
从赌坊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夏夜广大的月光普照在大地上,乡亲们三五成群的在外面乘凉,看见子玉回来都和他打招呼,子丹听见就跑出来迎他,像伢们一样拉住他的手,亲热得不得了。子玉就好感动,就好心酸,摸着她的头说,小丹,明天去上集,我给你扯件漂亮的衣料,最贵的。子丹说妈卖米给我买了,我有衣服穿。我晓得你没有钱,你的钱都输了,人家都说你赢了好多钱,我才不信呢,赢的钱哪能搁得住,过过手瘾吧。你以后不要赌了,攒一点钱给我娶个嫂子,像我这么大有哥哥的哪个还没有嫂子?就我没有,人家都笑我呢,我也要个嫂子,要个最漂亮的,气气她们!
子玉看着她天真的样子,觉得自己这个小妹妹真是越长越漂亮,都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是得有件把像样的衣裳,太差池了也讲不过去。可他开个马肉店财源滚滚,竟连一件褂子还要老娘卖米去扯,他这个哥哥真是当到家了。
晓得他回来,母亲把米粥焖在锅里,见他坐下,趁热舀了给他喝。小日本铃木一直站在他住的小屋门里黑暗处看着他。上午就听子丹说她大哥要回来,没有睡下,他预感她哥是为他而回来的。他并没有什么致命的伤,子弹打破了头皮,这不要紧,主要是肩头有一颗子弹从前面打了个穿心过,流血过多昏迷的。如果子玉不及时把他背回来,那一场大雪,冻也把他冻死了。他是个年轻的翻译,能讲一口漂亮的中国话,因此他混在中国人当中并没有被发现,加之他为了避免失误,很少说话。他对子丹说日本是个很美的国家,但因为这场战争,他为自己是日本人感到羞耻。子丹说你们连羞耻都不配,你们全是猪,猪不羞耻!铃木不说话,他知道子丹仇恨他,全中国人都仇恨他。但是中国人真是太善良了,竟然救了他这个敌人,救了他们的仇人。那一刻他在他们眼里是作为一个需要救助的人而存在的,没有任何附加的身份,即便他们恨他,对一个垂死之人也没有弃而不顾,更没有对此下手。这么一个伟大的国家竟然遭到来自于自己国家的血腥洗劫,不能说他不该死,他死一万次也不能为他的国家赎罪,也不能减轻这个国家的疼痛。
子玉似乎晓得他站在那里,只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就向院子里走去,铃木便跟着他走了过去。
月亮烂汪汪地挂在天上,要哭不得扁嘴的样子,有太多的无奈涌在脸上。院中的老槐树枝叶蘩蘩,将两个不同国籍的年轻人深深掩在阴影里。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那么都站着,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到底铃木顶不住,讲:“大哥,不要赶我走!”
子玉一下偏过脸来,压低声音说:“不要叫大哥,我没有一个杀人的兄弟!”
铃木的头就低下去,子玉顿了一下,咬着牙讲,不要再杀中国人!为中国人做点事!
铃木神情抑郁,讲我没有办法阻止这场战争,但我希望退出,可是已经没有一块可以让我站立的地方了。
子玉看着他,半天没作声,然后就回屋去了。
几天后的一个大雾弥漫的凌晨,子玉把铃木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这个日本兵流着眼泪一言不发地学着中国的礼节给子玉的娘磕了三个响头,对他们三兄弟作了一个长揖,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玉观音送给子丹。子丹想拒绝,颤抖个不停,子玉示意她收下,她好像接了一块烙铁一样,铃木感激地对子丹鞠了一躬。那种不舍的而又不能不走的神情,子凡多年以后还能清晰地记起来,他说他要不是一个日本人该有多好啊。
第二十二章 刘一刀看上了子丹
第二十二章 刘一刀看上了子丹
没有人知道日本人去了哪里,老娘说,他回老家了。子丹说肯定不是,因为铃木跟她说过,他回不了家。子民说他最大可能是到四爷那儿去了。子凡说绝对不可能,共产党最恨日本人,还不把他剥了?子民说,大哥把他剥了吗?子凡就眼睛瞪得铜铃样子,讲你敢这样讲大哥!你敢这样?你敢说他是共—产—党?!你看见啦?你这屌东西讲这些有甚么好处?子民急躁地站起来,说你看见了吗?你敢说你不这样想?你发誓!只不过没敢说出口罢了!凶甚么凶!子凡说,是,我是这样想,我怕他这样,可是他现在赌钱都赌红眼了,还招粉头,没听讲粉头为他打架吗?这就不能讲他是共产党,共产党都不干这些烂事,谢老毛他妈都有三年没看见他儿子了,想得干心,眼都哭得看不清人,大热的天锄麦茬,谢老毛从她田埂旁边走,还向她要一口水喝,她都想不起来是他儿子。过后她在水罐里发现了几个角子,晓得喝水的是个共产党,因为只有他儿子的那个队伍的人,才会心疼她这样的老百姓。人家看见是谢老毛,告诉她喝她水的可能是她儿子,她都不相信,她不相信他儿子会不叫她一声妈,让她看看。人家讲干他这个不能这样,会有危险,她才相信。以后只要走她田埂上过的人,她都要跑到跟前去看看,抱着罐子叫人家喝水。你说大哥这样像共产党吗?像刘一刀还差不多!
子民说,刘一刀万人恨,屙屎狗都不吃,没人味,大哥像他还得了?哎,就不能安稳活一回吗?这么的叫人不好过。
子凡说,讲不定他本来就是个好好人,是我们多心了也可能,这个人你搞不清他。
子玉晓得他们猜疑,就泛泛地说,送走了安心,你们不要再提他就是了。等于没说,然而大家也真就安心了。子民子凡照旧去店里帮忙,子丹和娘在家耕种,反正农闲时节,也就薅薅锄锄,没甚么大不了的重生活。子玉依然赌他的钱,卖他的马肉,日子淌淌的过下去,没波没澜的,千百年来中国人追求的安稳就是这般模样。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一件天大的事件落进了这个家庭,将芦店镇的一个夏天都搅得沸沸扬扬。
日死妈都想不到,一芦店人都想不到,刘一刀忽然看上了子丹,找人来向子玉提亲,子玉虽然经过很多场面,还是给搞蒙了,不晓得他葫芦究竟卖甚么药。但是刘一刀要结婚实在是正常的事,芦店有句谚语,叫下雨天打伢们,闲着也是闲着。刘一刀顺嘴改成“没事干结结婚,闲着也是闲着”。他心情好可以结婚,心情不好也可以结婚,手头紧更可以结婚。虽然只比子玉大五岁,老婆到娶了七个,高兴起来一年能娶两个,春秋各结一次婚。而且他看中的老婆从来没走手过,这就叫手把子硬。十八岁上一场血拼,奠定了他纵横绿林的威望,一览众山小,招兵买马,威震一方,手下千八百人,哈一口气芦店都下大雾。
乱世出英雄,乱世也出强盗,龙蛇共舞的年代,人世纷乱,美人如花摇曳生姿,免不得要受摧折。
没当强盗之前,刘一刀也是地方上的一个人种,血气方刚,芦店集上除了武子玉和李亨汉,就数他长得好,高大俊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十八岁之前往哪一站也玉树临风,免不得出风头,惹得大姑娘小媳妇心思粉红。子玉和李亨汉上私塾常常绕道他家门口,以为英雄。不承想一转身,成了危害一方的强盗头子,哪个正经人家的女伢子愿意嫁给他,不是往火坑里推吗?祖宗八代被人戳脊梁骨。况且他妻妾成群,喜怒无常。子丹这头小绵羊投到一群虎狼中间,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芦店人说是五阎王舂瞌睡,让他投生错了,白白糟蹋了那样一张脸,白顶一张人皮。
这下一大家都乱了套,子丹吓得只是哭,她娘陪着掉眼泪,讲他要敢动子丹一个指头,,就和他拼了这条老命。子民子凡要去杀刘一刀。子玉不作声,他晓得那都是气话,不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子丹嫁了,即便是强盗,有些事情也是要顾忌的,比如人家的老婆可以偷,可以奸,但不可以抢,这是强盗的道德。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十三章 子丹看见了李亨汉
第二十三章 子丹看见了李亨汉
几天之内一芦店的媒婆都在为子丹讲婆家,搞得嫁不出去似,子丹觉得跌尽了面子,哪个看不见她子丹是个大美人,一双大眼睛不知要淹死多少人,就凭那头发也美死你,扎一根乌黑的大辫子,辫梢垂到脚后跟,一走路在身后婆娑起舞,上下扎一大截红洋头绳,那个好看,十乡八里的少见。
可是现在,这个大美人要到处托人找婆家,这是人受的吗?她想着她要嫁的人不是芦店人能想象的。五年前李家还是镇上的望族,李亨汉常常来找哥哥,有天中午,他们在院子里讲话,看见子丹在旁边仰脸看着,李亨汉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子弹壳递过去,笑着摸摸她的头,叫她到旁边去玩。那一年子丹十一岁。两个月后,李家的几十间房屋在疯狂的叫喊声中成为一片火海,烧疼了整个芦店镇,也烧疼了子丹的记忆。她固执地留着那个子弹壳,以一个孩子的正义巴望有一口好看白牙的汉哥哥早早回来找那些坏人算帐。
乱世纷杂,五年弹指一挥间,熙熙攘攘的芦店淡去了许多过往云烟 ,没有人再提起李家,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除了子丹手里的子弹壳,李家在芦店似乎完全消失了。但子丹不这样想,子丹确定他看见了汉哥哥。那时春事正繁盛,子丹坐在门前的桃树下绣一方手帕,桃花落了一头一身,她一边飞针走线,一边欢快地唱着庐剧《女驸马》:“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珠圆玉润的歌喉令行人止步,草木倾心,有几枚桃花落到手帕上,她拿起来抖抖,迎着阳光照照,就照见一个穿着长衫,礼帽戴得很低的年轻人微笑地站在旁边,羞得她飞红了脸,有些生气的别过脸去。年轻人歉意地说,姑娘唱得好听,没好意思打扰,能不能讨碗水喝?子丹看见一口好看的白牙,楞了一下,讲水呵,你等着,转身去家舀水。等她把水端出来,人已经走了,想着这人真是怪,就坐下来准备继续绣花,竟怎么也找不到那方手帕,却在丝线里看见了一枚弹壳。她一下子惊住了,心咚咚地跳起来,连忙跑到村头的大路上去看,人来人往的,刚才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她后悔得哭起来,确信那就是李亨汉,并明白从小就喜欢他的汉哥哥一直喜欢她。
没有比这更让子丹心悦的了,她兴奋地去告诉大哥,以为哥哥会和她一样高兴,没想子玉并不感兴趣,讲你看错了,牙白又不是他一个,子丹就把那个子弹壳拿出来,子玉看都不看,讲你锄田搞不好都能锄到,这年头,子弹壳有甚么缺景的?甭乱讲。
子丹就很委屈,但她没有把手帕的事说出来,她不愿意,她觉得藏着这个小秘密很温暖。就算讲出来,哥哥说不定讲是大花猫叼走了呢。她笑了一下,想着这花猫有一口白牙,自己羞红了脸。从此她就不停的绣手帕,并且坐在同一个位置,她晓得李亨汉喜欢牡丹,以前他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牡丹,开起来云锦一般好看。她相信只要她不停地绣牡丹,她的汉哥哥就会平安。很多的牡丹手帕将两颗弹壳包在中间,像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