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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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上卷)-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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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也不要再改了,就把它照原样誊正,作正疏上。”张佩纶果断地作出决定。“再来一道附片,不妨就按刚才所说的,补一剂苦一点的药。”
  “行!”
  陈宝琛欣然采纳张佩纶这个建议,立即挥笔拟写。张之洞的心里却总有一些不太踏实的感觉。
  很快,陈宝琛的附片又出来了。他兴奋地对张佩纶说:“前面几句,我就用你的原话。先告诉你,免得犯剽窃之罪。”
  张佩纶笑着说:“我不怕你剽窃。窃得越多,我越高兴。”
  陈宝琛大声念道:
  再,臣细思此案护军罪名,自系皇上为遵懿旨起见,格外从严,然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盖旗人销档,必其犯奸盗诈伪之事者也;遇赦不赦,必其犯十恶强盗、谋故杀人之事者也。今揪人成伤,情罪本轻,即违制之罪,亦非常赦所不属,且圈禁五年,在觉罗亦为极重。此案本缘稽查拦打太监而起,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议。臣职司记注,有补阙拾遗之责,理应抗疏力陈,而徘徊数日,欲言复止,则以为时事方艰,我慈安皇太后旰食不遑,我慈禧皇太后圣躬未豫,不愿以迂戆激烈之词干冒宸严,以激成君父之过。然再四思维,臣幸遇圣明,若竟旷职辜恩,取容缄默,坐听天下后世执此细故以疑圣德,不独无以对我皇太后、皇上,问心亦无以自安,不得已附片密陈。伏乞皇太后深念此罪名有无过当,如蒙特降懿旨,格外施恩,使天下臣民知至愚至贱荒谬藐抗之兵丁,皇上因遵懿旨而严惩之于前,皇太后因绳家法防流弊而曲宥之于后,则如天之仁,愈足以快人心而光圣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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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流砥柱(46)
“好极了,附片更要胜过正疏!”不待照例的程式话念完,张佩纶已为之鼓掌喝彩。
  “香涛兄,你看呢?”陈宝琛转而问张之洞。
  张之洞思忖了一会,说:“我还是刚才的顾虑,是不是话说得过重了点。”
  “不重,不重!”张佩纶大大咧咧地拍着年长他十岁的张之洞的肩膀说,“老兄一向敢作敢为,这次为何这等躲躲闪闪的。”
  说罢又对陈宝琛嚷道:“我们帮你当了半天参谋,你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陈宝琛笑着说:“我这就叫厨房上菜,我们边吃边说。”
  吃完饭后天色已晚,二张告别主人各自回家。
  回到家里,张之洞还在回味着陈宝琛补写的那道附片。“一时读诏书者无不惶骇”,“臣恐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不知此事始末益滋疑议”,“激成君父之过”,“伏乞皇太后深念此案罪名有无过当”,这些话一直不停地在他的脑子里回旋着。认真地说,这些话都无不当之处,事情明摆着也是这样,但听起来却不大顺耳。目的是要让太后收回成命,从轻处罚护军,并给参与斗殴的太监以惩处,不让太监有得势滋生非分之念。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也就行了,至于手段是可以从权的。
  太后死要面子,决不能有半点指摘她的意思,这是首要的。其次,太后眼下最恼火的是护军。若是一个劲地为护军辩护,则反而会更令太后生气,一旦恼羞成怒,坚持要按她说的办,那就毫无办法了,总不能为几个护军而喋喋不休地死缠着太后不放吧!
  陈宝琛的附片,以“惶骇”“传播”等字眼来暗里指摘太后,又一个劲地为护军辩护,恰恰在这两点上犯了大忌。
  “附片不能上!”想到这里,张之洞坚定了这个认识,必须马上制止。他提起笔来,写了八个字:“附子一片,请勿入药。”叫大根连夜送去陈府。
  太后不能指摘,护军不能辩护,剩下的惟有从“太监”着手了。再次提醒太后,注意前朝宦寺干政的危害,重申家法,杜绝乱萌,让太后自己醒悟;并将前向刘振生一案并提,正可以看出管束太监之重要。对!就这样写,或许能带来转机。张之洞觉得为午门斗殴事件再上一疏的责任,已义不容辞地落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为纠正太后的过失,为鸣申护军的冤屈,为抑制太监的得势,也为陈宝琛正疏的有欠稳妥,张之洞施展平生文字功力,以极大的忠悃诚挚,以极度的委婉曲折,来表达自己一目了然的用心:
  窃闻近日护军玉林等殴太监一案,刘振生混入禁地一案,均禀中旨处断。查玉林因系殴太监之人,而刘振生实因以与太监素识,以致冒干禁御。是两案皆由太监而起也。
  伏维阉臣恣横,为祸最烈,我朝列圣驭之者亦最严。我皇太后、皇上遵家法,不稍宽假,历有成案,纪纲肃然。即以两案言之,玉林因藐抗懿旨而加重,并非以太监被殴也;刘振生一案,道路传闻,谓内监因此事而获罪发遣者数人,是圣意均见弊根,并非严于门军而宽于近侍也。仰见大中至正,宫府一体,曷尝有偏纵近侍之心哉!
  护军明明是因打太监而致罪,张之洞却改为因抗懿旨而获咎,贬太监而抬高太后,可谓煞费苦心。但两次谕旨,均未有“惩办太监”之类的一句话,这又作何解释呢?张之洞含毫良久,终于想出了几句估计能为太后接受的话来:
  惟是两次谕旨俱无戒责太监之文,窃恐皇太后、皇上裁抑太监之心,臣能喻之,而太监等未必喻之,各门护军等未必喻之,天下臣民未必喻之。太监不喻圣心,恐将有藉口此案恫吓朝列妄作威福之患;护军等不喻圣心,恐将有揣摩近习谄事貂珰之事。
  接下来,张之洞说,嘉庆年间林清之变,实因太监为内应,本年秋天在内廷天棚里搜出火药一事,也起因太监的失职。因此,张之洞建议:
  相应请旨,严饬内务府大臣将太监等认真约束稽查,申明铁牌禁令,如有藉端滋事者,奏明重加惩处。
  最后,张之洞以经典上的两句名言:“履霜坚冰,防其渐也”,“城狐社鼠,恶其托也”,来暗示太后:一须防止太监仗势骄纵,二则防止成为狐鼠之辈的凭借。
  写完后,他从头至尾又细细地看过一遍。通篇文字,既没有一句为护军辩护之意,也没有半字触犯太后至高无上的威严,而是紧紧扣住抑制貂珰得势的祖训家法。张之洞想,这样的奏章,倘若太后都不能接受的话,大清的朝政,大概也就没有多少指望了。
  过了几天,张之洞在翰林院门口遇到陈宝琛,问他附片上了没有。
  陈宝琛答:“上了。”
  “你怎么不听我的劝告?”张之洞颇为失望。
  陈宝琛说:“接到你的字条后,我第二天去征求幼樵的看法。幼樵说,附片比正疏还要好,如此精义,不用可惜。我自己也和幼樵持同一看法,若附子不入,此药或将于病无效。”
  张之洞跌足叹道:“彛盅綇|庵,你口口声声要太后从谏如流,自己先就做不到这一点。你比我小十岁,品级资望都不及我,我之规劝你尚且不能听从。太后居九五之尊,多少人捧她求她,让她惧她,她如何能轻易听进逆耳之言?可见要从谏如流,对君王来说是多么之难;而历史上那些能采纳人言的君王,又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
  

第一章 清流砥柱(47)
陈宝琛哑然望着张之洞,对他这番感慨无言可驳。
  在名医薛福辰的精心治疗下,慈禧肠胃不适的痼疾近来已大为好转。随着身体的康复,她的心情也日渐舒畅起来。醇王福晋这天进宫来,照例先向两位皇太后请安。见姐姐一扫病态,容光焕发,欢快地拉着姐姐的手恭贺:“好姐姐,你是越活越年轻,越来越漂亮。妹妹我简直不敢和你坐在一起,怕别人说你是妹妹,我是姐姐。”
  说得慈禧满心欢喜,对着菱花镜子一照,昔日的照人光彩果然重又出现,眼前的妹妹的确不如自己美丽。醇王福晋的话和菱花镜里的形象,给四十多岁的慈禧带来的喜悦,远不是中外大臣的颂词和藩属国的贡品所能比拟的。
  两姐妹手拉手叙起家常话来。
  醇王福晋说:“上次我过生日,姐姐送的礼物虽没收到,但心意我深领了。姐姐为此事严惩了午门护军,我和王爷都感到不安。”
  慈禧安慰妹妹:“护军打了我的太监,理应惩处,这与你们无干。”
  慈禧只这么一个胞妹。当年父亲过世,家道中落,就是这个妹妹和她一起,陪伴着母亲度过了那段冷清的岁月。妹妹和她,虽是一母所生,性格却完全两样。妹妹宽容随和,没有权力欲望,儿子虽贵为天子,她却并没有骄矜之态。慈禧特赏她在紫禁城里坐黄龙大轿的殊荣,但她一次也不坐。慈禧对此甚为赞赏。与所有独裁者一样,慈禧自己是权欲狂,却又希望别人都没权欲。
  “话虽这么说,但毕竟是因为我的生日礼物而引起的。”醇王福晋心里怀着诚恳的歉意。“外间的人说,午门这事儿,太监争了面子,只怕他们今后会翘尾巴。我知道姐姐向来管束太监甚严,但外人不知道,以为姐姐向着太监。姐姐为这事儿受累了。”
  妹妹这几句轻柔恳挚的体己话,在慈禧心里骤然引起了震动:各省官吏,市井百姓,还不知为这件事嚼些什么烂舌头哩!
  说了一会子家常话后,醇王福晋告辞姐姐,去看她的宝贝儿子。李莲英送来了几份奏章。
  特命全权与俄国洽谈伊犁事件的驻英法公使曾纪泽的奏疏说,与俄国谈判已近尾声,被崇厚割让的伊犁南部八万里的领土,已从俄人手中夺回,只是给俄国的兵费银将会增加二百万两。这项改订条约,即将签字。
  慈禧看了这份奏疏很是宽慰。八万里土地争回,这是给她的脸上增了大光,她将会以保守祖宗江山有功的英雄,赢得天下臣民的尊敬,至于多二百万两银子,这与她毫不相干,自有四万万百姓去出。
  四川总督丁宝桢也有一份奏章,说东乡冤案平反昭雪后,川中父老同声颂扬朝廷英明,东乡冤民的亲属家家供上太后、皇上的牌位,祝福太后圣躬康泰,寿比南山。
  慈禧看完这道折子后舒心畅意地笑了。久病新愈迈向老境的皇太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珍惜健康,盼望长寿的了。
  看了这两道奏折,慈禧的心情特别好,她离开暖床,在阁子里随意走动,又喝了一杯吉林将军铭安新呈的长白山人参汤,重又坐到床上。她拿起另一份折子来。这折子正是陈宝琛为午门事件所上的正疏和附片。
  若是在前些日子,慈禧看了这两道折片,定然会怒火中烧。她可能不会看完,就会将它扔在一边,说不定还会提起朱笔写几句话,对上疏者严加申饬。但她今天没有这样,而是沉下气来耐心读完了。这一来是病愈身体好了,二则是曾纪泽和丁宝桢的奏折给她带来了喜悦,三是妹妹的那几句话也引起了她的反思。
  在二千年帝制的最后一段岁月里,执掌中国朝政达四十八年之久的这个女人,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当她心态平和的时候,也是知道权衡利弊的。
  陈宝琛的话说得是难听,什么“播之四方”“传之万世”之类的话,她压根儿就反感。但平心而论,几个护军的处罚也是重了点,为了这件小事,让天下后世去议论纷纷也是不值。
  慈禧对自己前些日子的意气用事颇有悔意。正在这时,李莲英又送来一个折子,这正是张之洞担心陈宝琛的言辞过激而补上的《 阉宦宜加裁抑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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